吃 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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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鳳庭的手指白皙而修長,卻不似女子柔荑那麽綿若無骨,而是骨節分明,掌心甚至帶有一些曾經持劍拉弓留下的薄繭。
隻是手上好涼。
看著坐在榻旁的邵明遠,許鳳庭仍舊不言語,隻靜靜的歪著,嘴角不自覺地有了一點點若有若無的弧度。
“家父的話,先生不必太過介懷,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誰也不能強求。”
似乎能猜到許將軍拜托過邵明遠神馬,許鳳庭的語氣聽不出悲喜,似乎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小事。邵明遠沒有搭理他,似乎是在仔細地辨認著脈象而沒有留意到他的舉動,卻在他悄悄將另一隻空著的手繞到一邊揉按後腰的時候第一時間將他的身子扶正,板著臉卻力道適中地給他揉了起來。
許鳳庭看他臉色不好看,不由輕聲歎息,“先生可是生氣了?”
邵明遠並不看他,“三公子連自己的身子前程都能看得這麽通透,邵某一切凡夫俗子,實在難以體會。”
許鳳庭神色一黯,垂下眼半晌方道:“先生是個明白人,鳳庭經曆了這麽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若還看不開,又叫老父和兩位兄長情何以堪?強顏歡笑縱然艱難,日日啼哭也未必歡喜,你說呢?”
邵明遠半天不說話,鬆開了給他按脈的手,語氣卻很堅定,“我一定會治好你的。”
許鳳庭笑得有些淒涼,不過還是點了點頭,“我總是信你的。”
這一年的夏季似乎特別短暫,大約大半個月後,早晚時分的秋雨就開始一層急過一層,北風密密地吹起,把街麵上的落葉吹得在半空中回旋起舞。
邵明遠的小鋪子這幾天很忙,白天陸陸續續沒有斷過來人,因此他隻有在晚上關門閉鋪後挑燈夜戰忙自己的事,六兒跟在一邊幫著將曬幹的蜈蚣、蠍子、冬蟲夏草等物裝進酒壇子裏,一麵心想著這許公子的麵子真大,先生這麽費心費力給他開小灶呢。
又看邵明遠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少不了嘮叨他,“先生已經好幾天沒好好合個眼了,今天早點睡吧,看看你那眼窩子,都熬的陷進去了。”
邵明遠還沒有搭話,卻聽見門簾子簌簌一響,外麵走進一個人來。
“整條街誰不知道邵大哥為人勤勉最舍得吃苦,可也要先顧顧自己的身子,身體可是立業的本錢。”
來人說得關切,邵明遠見了他忙客氣地笑笑,“是雲霄啊,快進來,晚上才起了風,你怎麽出門來了?”
那被喚作雲霄的少年輕輕一笑,“我爹做了點糟鹵雞脯子,我想著邵大哥愛吃,就給你送點過來,早上當當小菜送送粥也是好的。”
邵明遠忙道謝,見六兒已經歡快地接過去,不由也樂了,“你是不知道,我們六兒可更愛吃這個,上次那壇大半都是他解決的。”
雲霄一聽忙道明天再送一些來,邵明遠哪裏好意思,連說不過開開玩笑,一麵停下手裏的事情命六兒去泡壺茶來。
這個雲霄姓陳,是邵明遠的鄰居,今年年方十六,生得白白淨淨纖纖細細的,本來也讀著書想考個功名,奈何自小身子不太好,稍事勞累便咳喘不停,他家裏在京城開著好幾家當鋪,家境是極殷實的,因此便不許他再做功課,不過在家歇著。
他也算自小跟在邵明遠屁股後麵玩到大的小不點,如今見邵明遠不但長得一表人才高大威猛,又自立門戶有了出息,心裏自然有了那麽點羞死人的小心思,因此時不時來往走動,今天送點吃的,明天來借兩本醫書,後天嘛就該還書了。
邵明遠對他這點小心思不是沒感覺到,隻不過是渾不在意而已。
還是個小孩子呢,對他也不過是對鄰家大哥簡單的崇拜,隻要不回應他,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自己拋諸腦後去的,因此對他隻能說不主動不熱絡,卻不曾冷淡過他。
到底左鄰右裏街坊之間,若鬧僵了以後就不好處了。
陳雲霄見他跟自己沒什麽話說,少不得要找點話題,見他鋪了一桌子的珍貴藥材,不由好奇,“這一回又是哪家的貴人要安胎,看著陣仗邵大哥可有得要忙上好幾天了。”
邵明遠笑而不答,卻沒有發現自己眼底不留心流露出來的溫柔,是陳雲霄從未見過的。
少年人的情愛往往熾熱純粹,陳雲霄見邵明遠向來獨來獨往,也唯有與自己走動頗多,便一廂情願以為一切早晚水到渠成,如今見他的神色,竟似乎有了旁的心思似的,如何能不急?
當即跑到邵明遠的身邊緊挨他坐著撒嬌,“邵大哥,你就說給我聽聽嘛!我整天一個人悶在家裏悶都悶死了!”
邵明遠被他蹭得怪別扭的,剛想拉開他八爪魚一樣攀上來的手,就聽見六兒在外頭大喊,“先生,先生,快看看誰來了!”
簾子嘩啦啦地掀開,映入眼簾的先是六兒吃了一驚的小臉,跟著卻是那人淡定自若的眼神。
“你,你……你怎麽來了?”
邵明遠知道現在自己跟陳雲霄這糾纏在一起的樣子會給來人一種怎樣的誤會,因此越發心急如焚,這會兒也顧不得給陳雲霄留麵子了,一把掙脫他的手就要解釋,卻見許鳳庭轉身就走,空氣裏輕飄飄地傳來一句話,“太子側少君難產,有請邵先生。”
“邵大哥……”
陳雲霄委屈地揉著被邵明遠掰痛的胳膊,怯怯地換了他一聲,呆立在原地的邵明遠這才回過神來,卻又不知該怎麽辦才好,隻好吩咐六兒,“送陳公子回去。”
跟著便三步並兩步地追著那人的背影而去,門外早有太子府的侍衛和馬車在等候,見了他忙迎他上車,而許鳳庭也在裏頭坐著,卻正歪著頭看著認真地看著街市上的夜景,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有他這麽一個人上了車似的。
“你聽我說,那孩子就住我們家隔壁,我跟他,我們根本沒什麽啊!”
邵明遠是個並大會講話的人,前世如此,穿越後一個人慣了,更加如此,這會兒工夫情急起來,滿肚子都是為自己辯解的話,可話到嘴邊卻成了翻來覆去的“我們跟他沒什麽”,聽在別人耳裏難免顯得蒼白無力了些。
果然許鳳庭並不買賬,卻笑得雲淡風輕似的,“先生何必多此一舉,你與方才那位公子到底如何,都與許某毫無關係。”
說完繼續淡定地看街景,把個邵明遠急得直撓頭,剛想坐到他身邊去,那人好像後腦勺長眼睛似的,“瓜田李下,請先生自重。”
得,既然都重了,自然就邁不開這個步子了。
邵明遠沮喪地坐在原地,知道他不肯理他,隻好變著法子套他的話,“方才你說太子側少君難產,是怎麽回事?”
這是正事,許鳳庭還真不好不睬他,想起樂筠也忍不住麵帶憂色,“昨天下午就開始疼了,到現在孩子還沒下來,據說人都痛得脫了形,暈過去好幾次。宮裏的禦醫束手無策,還是他自己想起來要請你去,太子就來找我了。”
寥寥數語把情況說得明明白白,可許鳳庭的眼睛就是不肯落在邵明遠的身上,邵明遠碰了個軟釘子,還想繼續逗他說話,卻覺車身一晃,原來已經到了太子府門口。
一個管事打扮的中年人帶著好幾個小廝站在門口伸長了脖子候著,一見有人下車,立刻眾星拱月般將他團團圍住,不由分說就往裏頭拖走。
邵明遠本想問問許鳳庭是不是回家,他明天過去看看他,反正有了許將軍給的尚方寶劍,他現在進出許府是很自由的,誰知被這群人拉得那麽急,一句話也來不及說出口,卻見許鳳庭在另外幾個人的簇擁下也進了府,卻轉向了另一個方向而去。
“先生可來了,我們側少君痛得要命,您再不來,太子爺就要把整個太子府給掀了!”
到了樂筠的屋子,一個他的貼身近侍接了出來,邵明遠看他麵熟,應該是那天在許府見到過的,忙問情況,那人苦著個臉,“中午就破水了,到現在孩子的頭還沒有下來,血倒流了不少,人早就沒力氣了,隻能幹疼著,太醫院好幾位老太醫都沒法子,連藥都不敢開,全在書房那兒跪著呢。”
邵明遠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所謂伴君如伴虎,這猛虎之子,自然也不是好相與的。
要是真出了什麽問題可真棘手,這樂筠又沒在自己手裏做過產檢,還是難產,實在愁死個人。
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那平時負責給側少君安胎的是哪位太醫,可在此地?”
那小侍撇了撇嘴,“他啊,方才跟幾位太醫會診之後嚇得尿了褲子,整個人都暈過去了。太子爺氣得不行,叫人將他丟出府去了!”
啊?
邵明遠的臉越發拗成了個囧字,這下可好,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進樂筠的寢室,才發現裏麵雖然跪著滿屋子的小侍和丫鬟,卻非常安靜,隻有帳中隱隱約約傳來一點痛苦的呻吟。
一開始還好奇太子怎麽不在這裏,後來才想起越國人和古人一樣,認為產房汙穢,一般做丈夫的是不肯踏進來,怕觸黴頭。
兩個中年男侍正跪在樂筠腿邊服侍,見了他來都跟見到救星似的,忙起身奔了過來。
邵明遠看見他們袍子上的血跡,心裏暗叫不好,忙匆匆走到床前去,隻見樂筠麵無人色地躺著,雙眼死死閉著,嘴裏時不時哼哼幾聲,似乎已經痛得不省人事。
他伸手一探,樂筠高高隆起的孕腹真一陣陣發硬,而且已經墜得厲害成了一個梨形,可見胎兒已經在外下走了。
當即不敢再猶豫,厲聲吩咐周圍的人準備熱水、剪刀和紗布,自己從懷中摸出長長一卷銀針,擼起袖子就半跪著爬上了床幃。
或許因為有人不斷在身上揉按,也可能因為腹中的疼痛再一次加劇,樂筠虛弱地張開眼,見是邵明遠,便無聲地落下淚來。
“求先生,求先生救救我的孩子。”
邵明遠用力握了握他無力地垂著的手,“在這個地方,一個沒有母父的孩子,即便活著生下來,又跟死了有什麽區別?還請少君振作。”
樂筠聞言整個人劇烈地顫了顫,靜如死灰的眼裏漸漸有了點光彩,邵明遠見他恢複了意誌,忙趁勢握緊銀針一針一針穩穩地紮在他腹部幾個要緊的大穴之上。
約莫又過了兩個時辰,此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一片死寂的太子府裏終於響起了清脆洪亮
的嬰兒啼哭聲。
書房裏,傅鴻在聽見稟報後激動得險些丟了手裏的棋子,陪他守了一夜的許鳳庭也一掃臉上的倦色,“恭喜太子終獲麟兒!”
歡騰的氣息感染了太子府裏的每一個人,天才剛亮,宮裏的賞賜已經陸續送到,門口道喜的人也絡繹不絕,許鳳庭吃力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正置身太子府的客房,而守著他的,正是赤紅著一雙眼、一臉胡茬一身狼狽的邵明遠。
“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麽?竟還陪太子苦等一夜,人家生兒子高興,你這是為了什麽?”
邵明遠懸空了半天的心總算落下,說話難免不客氣,許鳳庭重又閉上眼幽幽道,“筠哥哥也是與我自小一同長大的交情,若他不能安產,我又怎麽能放心回去。”
邵明遠並不是不懂他的心情,隻不過關心他的身體一時情急,見他臉色還是不好,忍不住握了握他垂在床邊的手掌,卻被他一把抽開。
“許某習武幾年皮厚肉糙,先生握慣了那細皮嫩肉的,何苦勉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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