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就是幽靈?!”
安幸盯著那個緩緩漂過來的東西,神經一下子緊繃了起來。
幽靈果然像林司良說的,是一團半透明的,和泥巴很像的東西。透過那膠凍一樣的質地好像可以看到它的背後,但再細看去,卻是一片模模糊糊,什麽都辨不清楚。
“別緊張,你隻要照我說的做就好,其他的事交給我。”
眼見著幽靈就快漂到麵前,林司良拍拍安幸的肩,對他說道。
安幸點點頭,向幽靈的方向邁了兩步,又有點不安地回頭,望向林司良。
下了這麽多次裂隙,這還是他第一次獨自一人,去到一個看不見林司良的地方。
盡管他不希望被林司良施舍,他希望自己能夠對他有用,但這第一步走出去,心裏還是止不住地忐忑。
林司良把自己護得太好了,自己依賴他,依賴得有點過分了。
安幸咬咬牙,用力咽了咽口水。
如果連出活兒這件事,都不能真正成為他的搭檔,那還有什麽資格想那些其他的。
林司良見安幸回頭,對他微微一笑,點了下頭。安幸定下心,兩眼直視著那已經近在眼前的幽靈,伸手在膠凍上一撥,抬腳邁了進去。
***
觸碰幽靈的感覺就像觸碰一團雲霧,感覺好像觸到了什麽,又好像沒有。視野很快變得漆黑一片,空間感也隨之消失,就像進入了一個可能無限大,又可能無限小的黑洞。
安幸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幽深的黑暗中,似乎有誰正在靜靜地看著他,看得他寒毛直豎,後背密密地滲出一層冷汗。安幸深吸口氣,連忙按照林司良說的,隨便找了個方向定下視線,沉住氣,發動了精神滲透。
果然,盡管沒有對視,在精神滲透發動的那一刹那,安幸便從空無一物的黑暗中捕捉到了明顯的意識波。
意識波,是大腦在進行意識活動時產生的一種生物電波。通常情況下,向導會通過目光交匯,將自己的意識波與對方的意識波聯結,從而深入到對方的精神世界中,獲取對方的記憶和思想,或者為精神力過載後,自我意識陷入混亂的哨兵療傷。
感知到了意識波,就說明精神滲透成功生效了。安幸連忙將自己的意識攀附上去,逆著意識波的流向,向著波動的源頭潛遊過去。
隨著安幸的深入,濃鬱的黑暗漸漸稀薄、散開,很快,一片微光浮出黑暗,將安幸的意識慢慢地包裹了起來。
安幸不算很優秀的向導——畢竟他連向導學院都沒能好好畢業。但經過許多年正統的向導訓練,安幸使用精神滲透的基本能力還是毋庸置疑的。
但即便是經過多年訓練,安幸對當前身處的狀況都有些茫然。
眼前是一個不太明亮的房間,家具擺設廉價又陳舊,不過收拾得還算整潔。房間中沒有別人,安幸坐在房間一角,看著門口,正在生著悶氣。
等等……生悶氣?
自己為什麽會生氣……?
一般在進行精神滲透時,向導能做的隻是遊走在一段段意識中,對其中的信息進行觀察和讀取,最多再與意識的主人進行一些簡單的交流,無論如何,都隻是一個外來的旁觀者。
但自從進入這團微光,腦海中不知何時卻增加了好多奇怪的信息與情緒,讓他一時之間,竟然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是誰。
這難道就是林司良說的……
嗯?林司良說什麽了……
林司良……
……是誰?
認識的人中,好像並沒有一個叫林司良的人啊……
自己是一個30歲出頭的女人,是這個房間是他的家,他正一個人呆在家裏,生著丈夫的氣。
櫃子上擺著他和丈夫的合照,照片裏的兩個人親昵地依偎在一起,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
安幸看了照片一眼,又煩躁地移開了目光。
今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結婚五年了,每個結婚紀念日,他都沒送過自己什麽像樣的禮物。
便宜手套,便宜圍巾,便宜帽子……
今年也是也是一樣——他竟然送給自己一條在報時坊那種地方賣的連衣裙。
那次去報時坊,自己確實是多看了這條裙子幾眼,評價了一句好看。可這不代表自己就希望把這條裙子作為結婚紀念日的禮物啊!
他還神神秘秘地提前好久就吊自己胃口,說這一次的結婚紀念日禮物,自己一定會喜歡。
結果就是這麽一條不值錢的破裙子!
鄰居太太今年得到的禮物,可是一條銀晶項鏈呢!
還說自己沒有錢買那麽貴的項鏈,沒有錢不能去掙嗎?買不起銀晶的,買瑪瑙的,曜石的,也可以啊!
為什麽就在報時坊的小破店裏買條裙子打發我,收了那麽多年的便宜貨,今年想要點好的,這過分嗎!
安幸越想越生氣,站起身在屋子裏亂轉了幾圈,瞥了眼丟在**的裙子,又憤憤地坐回原來那張椅子上。
反正這一次,他必須得送我點可心的禮物。
至少讓我在鄰居太太麵前能夠秀得出手,能夠讓她們也羨慕羨慕我,不然我可不會原諒他。
不過……他怎麽出去這麽久都沒回來。
安幸心裏動了動,又看向門口。
該不會是買不到東西,不敢回來了吧?
沒出息,膽子就這麽一點小。就算沒買到東西,難道我還能吃了他不成。
而且……我也沒說今天必須要買到啊。如果實在太貴,那……那寬限他一陣子也是可以的啊……
時鍾滴答滴答地響,安幸有點坐不住了,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夜幕中的小巷。
怎麽還沒回來……這都幾點了,都到睡覺的時間了。
難道他忘了,沒有他給我唱歌,我可是睡不著的……
篤篤篤!
突然一陣敲門聲,驚得安幸一個激靈。他猛地回頭,緊盯著那扇被重重敲響的大門。急促的節奏一遍遍、一遍遍地擊打在耳膜上,透著一絲難以忽略的不詳。
“太太!太太!你家男人出事了!”
***
濕漉漉的石磚地上,他就那麽靜靜地趴在那裏。夜色太濃,遠處的霓虹光線飄到這裏,就隻剩下一抹淡淡的藍,擦過他衣衫淩亂的後背,幽幽地落在地上。
倒是映得他身下的那灘血,都看不出有多紅了。
安幸癱坐在地上,呆呆注視著這個趴在地上的男人。周圍沒什麽人,過路人大多轉過臉來看上一眼,連腳步都沒停一停,便漠然地離開了。
這樣的事情天天在西區上演著,人們見怪不怪,也懶得多去關心。這讓安幸恍惚間也產生了一種局外人的錯覺,就好像自己正在看一部製作拙劣的電影,情節、場景,都不真實得讓人無法相信。
“你是他太太?”
旁邊有人問道。
安幸木然地抬起頭,麵對旁邊問話的人,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回答是,還是不是。
“是我發現他的。”
那人似乎已經認定了答案,沒再多問,兀自連珠炮一樣地說道。
“有兩個人來我店裏,要拿東西來當,我聽他們倆說話的意思,好像是剛搶劫了什麽人。他們看這個人從珠寶店裏出來,以為他有錢,結果把人捅了,搜遍全身,也就搜出這麽條項鏈。”
“等他們走了我出來看,結果就發現這個人趴在我家店的後門,已經都沒氣了。”
“我又仔細看了看,發現這個人剛剛也來過我的店,抵押了一把小提琴。呐,就是這個。”
當鋪店主舉起琴箱,給安幸看了下。
“還有這個,這是那兩個人從他這搶的項鏈。還算值點錢,我出了一千塊。”
店主又拿項鏈盒在安幸眼前晃晃,但並沒有把東西交還給安幸的意思。
“這項鏈和琴,我都是付了錢的,肯定是不能給你,不過我看你可憐,東西我可以給你留著,不賣給別人。什麽時候你有錢來贖,你就來找我。”
“不過東西在我這兒每留一個月,可是要加收5%的保管費的,你還是盡快來贖,劃算一點。”
安幸麻木地聽完店主這一大番話,又看看那無聲無息,趴在地上的男人,遲鈍的大腦好半天,才幫他做出了一點反應。
“琴和項鏈……能給我看看嗎?”
安幸訥訥地說。
“……我不會拿走的。”
店主狐疑地看了安幸一會兒,才不太情願地將東西遞給了安幸。
就在指尖碰到琴箱一刹那,凍結許久的感官仿佛瞬間被那溫潤的觸感激活,一段音樂毫無預兆地,就在安幸的意識中流淌了起來。
那是一段悠揚的小提琴曲。旋律是那麽優美,那麽溫柔,演奏的男人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似乎想把所有的愛意都融化在音符之中,娓娓地向自己傾訴。
“喜歡嗎?”
一曲奏完,男人放下琴,蹲下身子,輕輕拉起自己的手。安幸隻覺得那琴音綿綿縈繞在自己周身,胸中滿滿漲漲的,都是和他在一起的甜蜜與歡喜。
“喜歡,好喜歡。”
安幸聽到自己回答著。
“你喜歡,我就一輩子都拉給你聽。”
男人的手好暖,暖得讓心裏頭的什麽東西,就這樣恍然蘇醒了過來。隱隱有一股熱流開始在胸中翻湧,漸漸地,這熱流湧過喉嚨,湧上鼻尖,毫無防備間,驀地從雙眼中滿溢出來。
沒有人再為我演奏小提琴了。
沒有人再在冬天的時候為我暖手,沒有人再在入睡的時候為我唱歌。
沒有人再記得,我隨口誇過哪一條裙子。
也不再有第二個人,願意賣掉自己寶貝的琴,隻因為我想要一條項鏈。
再沒有了……
再也……沒有了。
安幸放下琴箱,又打開了裝著項鏈的絲絨盒子。
顆顆銀晶折射著暗淡的夜光,星星點點地閃爍著,銀晶中央,一顆深藍色的寶石安靜躺在那裏,有如脈脈注視著他的眼瞳,藍得深邃,又純粹。
好美。
可這麽美的項鏈,為什麽拿在手裏,感覺卻是這麽虛無。
“安幸……好了嗎?”
在一起這麽多年了,怎麽你還是不懂我的脾氣。
安幸慢慢撫摸著那顆深藍的寶石。
其實我也不是那麽著急,等我氣消了,其實我也可以寬限你一陣子的,也許也可以寬限到明年,後年。
其實那條裙子……我也是喜歡的,我本來也可以收下那條裙子,穿在身上,再問問你好不好看。
你一定會笑著說好看。
可是我沒有。
“安幸……聽得到嗎?”
我為什麽沒有……
為什麽沒有……為什麽……
能不能……能不能讓時間倒流回去,哪怕隻有幾個小時……
我不想要項鏈了……銀晶,瑪瑙,曜石,什麽都不要了……
我隻想要他……
眼淚止不住地湧出眼眶,滴落在那一顆顆銀晶上。安幸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早已經無法控製地痛哭失聲。悲戚的哭聲幾乎占據了他所有的聽覺,但卻仍有一個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從哭聲的間隙中傳進耳中。
“安幸……找到結晶了嗎?”
……
誰?
結晶……?
女人仍在放聲大哭,但安幸卻覺得自己某根神經被這兩個字輕輕撥了一下,意識忽然便從那哀慟的哭聲中抽離出來半分。
結晶……
對,我是要找結晶……
“安幸……別陷太深,快醒一醒,停止滲透……”
是誰……誰在叫我……
這個人是誰……
結晶……滲透……
……
這個人是……
……是他!
林司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