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要死了吧。
理智為他做了這樣的判斷,但安幸的感知卻始終麻木著,沒有半分死亡將至的實感。
身體消失不見的部分已經擴大到了胸部,隻剩下手臂肩膀和腦袋懸浮在幽靈的膠質物中。可盡管是這樣一幅恐怖的模樣,卻並沒有流血,也沒有疼痛,甚至都沒有半點知覺,去刺激安幸生出對死亡的恐懼。
但身體已經沒了一大半,就算不死,還能怎麽活著呢……
不知道該做什麽,不知道還能做什麽。安幸呆呆看著自己隻剩下一小半的身體,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好像是應該繼續揮刀,去破開幽靈的膠凍。而直到要舉刀,他才發現自己的手無法抑製地顫抖著,軟得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我是真的……要死在這裏了吧……
原本快要破穿的洞,又被膠質物重新填補了起來。裹著自己的幽靈似乎正在變大變厚,外麵林司良的身影,不知什麽時候也隻剩下模糊不清的幾個色塊。
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安幸絕望地想著。而不知怎麽,這股絕望的情緒又將麻木的大腦激得清醒了幾分,手臂突然間又湧出了一股力量,催著他舉起金剛石刀,一下一下,用盡全力在麵前的膠質中劃著攪著。
我不能死……我不要就這樣死掉……!
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我必須要出去!
安幸咬緊牙關,不管自己的身體已經消失到了哪裏,也不管自己的努力是不是徒勞,就隻是拚了命地在膠凍中不停揮刀。而安幸手裏的刀卻也奇跡般地像是被灌注了神力一般,安幸揮了幾下,竟然讓整個幽靈都劇烈震顫了起來……
等等……震顫了幽靈的不是他!
安幸吃了一驚,手上的動作不禁停了下來。隻見這團巨大的膠凍正在一塊一塊地迅速融化開去,而膠凍外,一個修長的身影漸漸顯現了出來。眨眼間忽地一陣風過,安幸一個激靈,這才發現裹在身上的膠質物,竟然在一瞬之間,就這麽直接被撕成了兩半!
是林司良!
棱角分明的臉龐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但那安幸無比熟悉的眉眼間,卻隱隱透著一絲異樣的冷漠。林司良麵無表情地懸浮在半空,眼中隱隱閃過了一絲暗綠的幽光。恍惚間,安幸仿佛在他身後捕捉到一抹黑色虛影,可待要定睛去尋,那虛影卻又早已經消散的無影無蹤了。
安幸不禁愣住,呆呆地望著林司良。
他在東區向導學院的時候,曾經見過這種狀態的哨兵:麵無表情,眼神冷漠,個人意識近乎消失,偶爾會顯現出精神體的虛像。
……這是哨兵過載了精神力的模樣!
林司良用陌生的眼神俯視著安幸,但不及轉瞬,他便一個俯衝,一手卷起安幸的腰,隨後腳下一蹬躍向空中,直接將他帶離了那一堆尚未融盡的膠質。
腰……?
安幸連忙向下看去,果然,不僅是腰,下半身都毫無無損地回到了自己身上!
安幸又驚又喜,不禁大鬆了一口氣,但還沒等他放鬆幾秒,身後一波泥巴便從光流中毫無防備地突然湧出,迅速攻向了他們。
“林司良!後麵!”
安幸話音未落,刀影倏地一閃,那一波泥巴已然化作了黑水灰飛煙滅。一波波泥巴接連湧上前來,林司良一手卷著安幸,一手揮著金剛石刀,動作快到安幸視野中隻有一片黑色的殘影。
而在他們下方,新泥疊著舊泥不斷融化著,一灘灘黑水連成一片,就像一潭噬人的泥沼,綿綿延延流進了遠處的光流,大量的時間結晶在黑水中星星點點地閃爍著,很快又一片接一片地消隱了下去。
……好強!
安幸震驚地看著這大片泥巴的殘骸,不知該說什麽,也幫不上他的忙,隻能努力在他的手臂下穩定著自己的身體。
不過入侵者一旦離開了幽靈,時間空洞的引力就消失了,攻擊他們的泥巴果然還是漸漸減少了下去,幾分鍾之後,四周就完全平靜了下來。
“林司良……放開我吧。”
安幸的腰被林司良箍得生疼,骨頭也被甩得快要散架。他拍了拍林司良,又試著掰了掰他的手,但林司良卻隻是緊箍著他,一動不動地呆站在光流中,對安幸的話語動作沒有任何反應。
安幸沒辦法,隻好用力扭動掙紮著,費了半天勁,才艱難地離開了他的禁錮。
“……林司良。”
安幸呼了口氣,讓自己在光流中站穩,試著叫了林司良一聲。可林司良卻目光空空的,保持著隨時迎戰的姿勢,根本不去理會安幸。
精神力過載後的哨兵是沒有自我意識的,與其說是人,更像是一台不知疲累、至死方休的戰鬥機器。
林司良沉重地呼吸著,戰鬥的目標早已沒有了,但他渾身的肌肉卻仍然高度緊繃,精神力在他的喘息間正在飛速地流逝。而過載精神力的狀態是無法自行解除的,如果沒有向導的及時幹預,過載後的哨兵很可能就會因為精神力耗盡而死。
安幸非常清楚這一點。
……必須得帶他走。
安幸提起精神,環顧了一下四周。
林司良需要馬上療愈,但留在裂隙裏,隨時都有可能被泥巴攻擊。安幸試著攬起林司良的身體,見林司良對自己並沒有過激的反應,便急忙按下計時門的按鈕打開了傳送門,咬著牙猛一用力,拖著林司良鑽進了大水珠中。
***
夜色中的荒原黑如濃墨,幹冽的冷風卷著塵土氣息呼嘯而過,輕易便吹散了周身那一點可憐的溫度,將身上的血液直接降到了冰點。
安幸忍不住一個哆嗦,急忙拖著林司良走向他們停在裂穀邊的機車,扯著他的手,按下了機車上的指紋開關。
機車低低嗡了一聲,大燈啪地一下亮了起來。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精神力消耗得太快,林司良的身體不停顫抖著,被安幸架在肩膀上,整個人止不住地就往下滑。
“……再稍微堅持一下,我馬上就來幫你了。”
這裏盡管冷,但總算是不會被泥巴或是別的什麽打擾。安幸抱著林司良坐在機車旁,讓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
林司良抖得厲害,雙眼無神地望著空無一物的漆黑。安幸抱緊他的身體,稍稍扳過他的臉,將目光落進他那雙墨黑的眼眸中。
“林司良,我來了。”
滲透進他的意識之前,安幸輕聲說道。
***
林司良的腦海中,意識波急促無序地躁動著,完全糾纏成了一團。安幸艱難地攀在他的意識波上,努力想要尋找到這些波動的源頭。
而那個源頭,就是哨兵的精神體所在。
精神體是哨兵精神世界的具象化體現,通常會以動物的形象,出現在哨兵意識的盡頭。而隻有安撫下精神體,才能結束精神力的過載狀態,平息他腦中的混亂。
“林司良。”
安幸用精神力輕聲呼喚著他。如果他還有殘留的自我意識,能夠回應自己的話,那麽順著回應的來源尋找意識波源頭,將會簡單上許多。
可安幸呼喚了半天,卻始終都沒有聽到他的回應。
安幸並不是一個很有經驗的向導,也從沒有和哪個哨兵真正匹配過。以往在向導學院的精神滲透練習使用的都是模擬機,真的滲透進一個精神力過載的哨兵尋找精神體,這還是安幸的第一次。
而模擬機的程序都是人為設定、有一定規律可循的,像林司良這樣模糊一片又混亂不堪的意識,安幸更是從沒有經曆過。
安幸硬著頭皮,在林司良的腦海中毫無頭緒地遊走徘徊著,徘徊得越久,就越壓不住心裏的焦躁。
在自己開始滲透之前,林司良的狀況看起來就已經很不好了,如果自己再這麽磨磨蹭蹭的,隻怕會……
“司良哥哥!”
安幸正急著,忽然間,一聲清亮的童音擦過了他的意識。
自從進了林司良的腦海,遇到的就全都是混沌不清的殘影和糾結難解的意識波,這聲童聲,還是安幸第一次在這裏聽到清晰的聲音。
安幸趕忙向童音的方向遊走過去,很快,一張小男孩的麵孔就出現在了眼前。小男孩嘴裏塞得鼓鼓的,甜甜地笑著,又將一塊淡綠色的小方塊舉到自己麵前。
“……特別甜,司良哥哥,你也吃。”
畫麵一轉,那小男孩又出現在自己身邊,和自己手拉著手,在一條無人的小街裏興奮地跑著跳著。
“吃土豆啦!回家吃土豆啦!”
……
“你出事,我也出事,一起出事,就不可怕了。”
小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是超脫年齡的堅定。
……
“哥,你知道麽?我其實……喜歡你好久好久了。”
不知什麽時候,小男孩已經長成了少年,在耳邊呢呢喃喃,言語中滿是深濃的情誼。
……
“就算我現在就死了,這輩子也值了。”
……
“哪怕我變了模樣,你也可以找到我了。”
少年含笑的眉眼漸漸成熟了起來,又一分一分地,隱沒在了黑暗之中。
“我想讓你抱抱我。”
“哥……再見了。”
回憶一段段聚起,又一片片散開,好像溫柔的雲霧,將安幸一次又一次地包裹在其中。安幸隨著那回憶的雲霧歡喜著,悲傷著,甜蜜著,痛苦著,就像真的成為了過往中的司良哥哥,親身經曆了一遍,那被他深埋在心底的悠長歲月。
最終,雲霧慢慢消散,待到安幸終於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才驀然發覺自己早已不在林司良的回憶片段中了。近在眼前的是一個幽黑深邃的洞口,從洞穴深處,有野獸的低吼聲隱隱傳了出來。
野獸……
……就是這裏了!
安幸精神大振,連忙朝著洞穴裏麵深入進去。四周越來越昏暗,也越來越狹窄,安幸遊走了許久,終於在洞穴的盡頭,發現了一隻暴躁不安的黑豹。
這就是……林司良的精神體……
安幸看著那隻黑豹,不由得呆愣了片刻。那黑豹顯然已經疲憊不堪了,卻仍在狂躁地來回奔走,但無論如何奔走,都像是被無形的鐐銬束縛著,始終在那黑暗的方寸之地原地打轉。
……必須得讓這隻黑豹安定下來。
安幸定下心神,試著靠近了一點,輕聲叫了一聲:“林司良。”
黑豹沒有反應。
“林司良,沒事了,戰鬥結束了。”
安幸又說道。但黑豹卻像是根本聽不見安幸的呼喚,甚至連安幸的存在都不作任何理會。它隻是自顧自地暴走著,腳步依然躁亂如初,但體力看起來卻透支得厲害,似乎再邁一步,就會徹底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林司良,你看看我,我是安幸。”
安幸又湊近了一點,想要用意識去觸碰那隻黑豹。可還沒能碰到,黑豹卻突然暴起,呲起獠牙對他怒吼了一聲。安幸驚得連忙後退,不得不再次將自己的意識停在了安全距離之外。
哨向搭檔需要有身體的結合,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搭檔。他們沒有過那樣的親密,他的精神體不認自己,想來也是理所應當。
安幸默默想道。
……可盡管理所應當,如今也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安撫他了。
沒有匹配的向導,卻過載了精神力,這樣的做法有多危險,林司良不會不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是救不了他的,他也很有可能就這樣耗盡精神力而死。如果當時他不願冒這樣的風險,那麽隻需按下計時門的按鈕,他就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他沒有。
他甘願冒著風險來救自己,他將命交給了自己。如今他們好容易離開了裂隙,自己又怎麽能在這個時候讓他白白流盡精神力……
絕對不能……絕對不能!
如果就這樣讓他死了,那自己還有什麽價值值得他冒死去救!
安幸橫下心,又一點點地靠近了黑豹。可還未等他靠得多近,黑豹便又吼了一聲,作勢就要向他撲來。
怎麽辦,到底要怎麽做才能救得了他……
眼看著黑豹高度戒備著自己,安幸心急如焚。
自己到底應該怎麽……
等等……
一道靈光驀地閃過意識,讓安幸一下子想到了一個或許可行的辦法。
雲霧中的一幕一幕,又慢慢在眼前浮現了出來。安幸麵對著始終把自己禁錮在原地的黑豹,心裏有點酸楚,也有點難過。
辦法或許可行,但這就像是一次毫不留情的自我諷刺,就像是自行剖開胸口,任憑自己的心被沙礫磋磨。
但如今並不是在意這些的時候,隻要能讓林司良恢複,自己這點難過,不值一提。
於是安幸潛下心神,再一次試著接近黑豹。黑豹依然沉沉低吼著,對著安幸不善地亮出了尖利的獠牙。但安幸這一次卻不退不躲,輕輕開口,將話語放得無比溫柔。
“司良哥哥,我回來了。”
黑豹的身體一下子頓住,躁怒的低吼在這聲司良哥哥中,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