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騎馬往返的梁叛,今天卻讓忠義套了車送他,倒不是怕冷,隻是刻意保持低調。
在珍珠橋砍完一串腦袋的那天過後,梁叛在南京城的風評便立刻出現了嚴重的兩極分化。
無數平民百姓包括大量的國子監監生,將其封為鐵血忠良、大義化身,為他不遺餘力地鼓吹,為他歌功頌德。
因為梁叛殺了貪官,殺了漢奸,殺了賣國賊,給他們打了一劑強心針,為他們的日益積攢的怨氣找到了一個宣泄口,或許也有人從中看到了某種希望。
但也有很多官吏們將其視為洪水猛獸,並且瘋狂地尋找各種辦法和門路,希望治他的罪,罷他的官,至少,不能再將他留在錦衣衛緹騎所這個敏感的位置上了。
因為梁叛殺人太沒有顧忌,太不講程序,也太不給人麵子了。
最重要的是,他殺的官太大了,近一年以來因為他而倒台的官也太多了……
南京城的格局在這一年之中,已經洗牌了好幾次,不管犯沒犯事,犯小事還是犯大事的人,都察覺到了一絲危險。
兩方人在南京城中已經爭吵了好多天,不過國子監監生噴人的實力顯然要更深一籌,而且他們完全是站在了大義上,所以也很快占據了鬥爭的製高點,並且接近了最後的勝利。
隻是這種勝利並不能給梁叛帶來任何好處,相反,官場上對他的意見和敵意更大了。
梁叛之所以殺完人以後便立刻躲出城去,就是想求個清閑,事實上他在殺人之前,便已經做好了這個打算。
而現在,便是自己麵對最終後果的時候了。
馬車徑直穿過整個南京城,出了天平門後不久,便停在了大理寺門前。
梁叛掀開車簾,卻並沒有立刻下車,而是抬頭看了看南京城的北城牆,隨後左右掃了一眼鍾山和後湖,這才整理衣冠,從車上跳了下來。
一下車便被湖堤下麵吹來的一陣寒風裹住了全身,頓時一股沁皮透骨的寒意讓他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
“唉,果然出門就是受罪啊!”他搓了一把被寒風吹得有點發麻的臉,感慨一聲,邁步進了更加森冷的大理寺中。
……
徐豐在屋裏給自己泡了一杯薑粉茶,驅寒散濕。
他這大理寺的風水按理說在整個南京都算決定的了——背靠神烈山,麵朝玄武湖,藏風聚氣的格局,在這裏辦公,想不官運亨通都不行啊。
但問題是,這個窩子裏真的冷啊!
聚氣是聚氣了,可聚的都他娘的寒氣和濕氣。
這時恰好一陣陰風又從湖堤的方向吹來,徐寺副緊了緊手裏的茶杯,雖然尿泡已經有點脹感了,但還是夾著腿又喝了一口薑粉茶。
他現在不想去廁所,一方麵是因為廁所透風,吹得雞兒屁股冰涼,沒拉肚子都能被吹得拉肚子。
二方麵是他算算時間,梁叛也該到了。
果然,還沒等他一口茶咽下去,屋門便被敲了兩下,他隻喊了一聲“進”,門便順勢被人推開了。
一股洶湧的寒意從門外倒灌進來,急得徐寺副脖子縮起來,一疊聲叫道:“嘶——關門關門!”
梁叛連忙進來將門關上,屋裏溫度比外麵高點有限,他脫了厚厚的絨布手套,想了想還是沒將圍巾解下來,一屁股坐在徐寺副的對麵,笑道:“徐老板,甚麽好事找我?”
“嗬嗬。”徐豐似笑非笑地道:“你咋知道我有好事呢?說不定是降職處罰。”
“降職處罰也不一定是壞事。”梁叛一副“你懂的”的神情,“你說是不是啊,徐老板?”
別說,這個徐豐還真懂。
他就是被處罰調配到南京這清冷衙門來的,雖然是同職調動,但是從京師同職調動到南京,隻要腦子沒問題的,都知道是降職。
但他正是因為這個降職,從一個原本不溫不火,沒人管沒人問的小角色,一躍成為了紅透半邊天的當紅炸子雞,一本賬簿決定著多少人的升遷降職,多少高官大佬對他低頭哈腰?
所以說,降職處罰就一定是壞事嗎?
還真不見得。
徐豐點點頭,很欣賞麵前這位的心態。
他也不拐彎抹角了,主要下邊有點夾不住的苗頭,於是簡潔地道:“先告訴你一個壞消息罷。”
他將這個“壞”字格外加重了語氣,嘴角還帶著一絲心照不宣的笑意,隨手將一份文書丟過來。
梁叛打開看了一眼,不禁眉開眼笑。
文書上麵是說,要撤了梁叛的南京錦衣衛緹騎所千戶之職。
至於原因,也不過就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比如不按程序辦事,沒有將人犯交給刑部和大理寺審理便自作主張動刑之類的。
緹騎所千戶這個職位說實在的,的確是一柄刀,而且是很快的刀,但是這柄刀在刀刃鋒利的同時,刀把也很燙手。
陳碌想讓梁叛將這柄刀接過去,那就等於依然攥在他的手裏。
雖然他對錢老板說,梁叛這廝就是個白眼狼,但就連錢老板都知道,那隻是一種親昵的愛稱……
可是梁叛自己並不想要這柄刀,更不想成為這柄刀。
不是他不願意幫陳碌做事,而是他不願意繼續在權利旋渦的中心攪和,他想跳出來,做點別的事情。
或許一個小小的緹騎所千戶距離所謂“權利旋渦的中心”似乎差了十萬八千裏那麽遠,可事實並非如此。
梁叛在珍珠橋殺的那些人,隻是簡簡單單的賣國賊、金融大騙子嗎?
看上去是的,本質上也的確是的,但他們騙錢這件事,外麵還套了一層皮,也就是景王推動的“明佛聯盟”的那層皮。
在很多人的眼中,那隻是殺了幾個賣國賊和漢奸那麽簡單。
但在一些不同視角的人眼中,是陳碌先投靠了端王並立刻得到高升,他又在高升的同時提拔了梁叛,梁叛在被提拔的同時殺了一群景王《製倭十策疏》的執行者,為端王鏟除了幾個很危險的對手……
這不是梁叛自己想要看到的結果。
所以他在看到那份部照的時候,就已經打算好了,不接這個擔子。
然後他就以那等血腥暴力的手段,給驚恐不安的大夥兒們遞了個由頭——都把小手伸出來,奏折寫起來,彈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