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很熱鬧,蔣大娘的秦淮大戲看得南京的百姓如癡如醉。

當一場戲唱罷,南北成衣最後搞起展銷會的時候,秦淮河兩岸聚著的數千看戲的人,才恍然大悟——又是江寧商會的手筆。

但是大家同時又在感慨,江寧商會的手筆是真的大!

幾個月的時間,差不多將所有南京人都賣了個遍!

南北成衣的紙袋也出現在了南京城的各個角落,人們拎著它買菜、買日用雜貨,或者裝著自家的東西走親戚、訪朋友。

雖然這種紙袋禁不住多少次的使用,也承載不了太大的重量,但人們總是樂意拎著——隻要它還沒壞。

因為它比菜籃子輕便,趁手,而且時尚。

對了,“時尚”這個詞,就是南北成衣提出來的。

現在南北成衣的款式就是時尚的標杆,連布料都是。

南京人喜歡擺闊撐場麵,原先咬著牙也要花大價錢買綢子買緞子穿,因為那象征著身份和品味。

現在南北成衣絲棉和棉布料衣的橫空出世,親民的價格和超前的款式,以及在大家心目中達成了共識的“時尚”標簽,讓囊中羞澀的南京人們終於為他們昂貴的衣服,找到了一種價廉物美的替代品。

這種風潮直接導致了一個結果——生絲和絲織品滯銷了。

正月十五小年,梁叛在陪著太太們逛街的時候,分明從哪些絲貨店的老板和夥計眼中,讀出了一句話:絲貨滯銷,幫幫我們!

梁叛總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對此但點兒責任,但是這個忙他不知道該怎麽幫。

總不能將自家店鋪關了,去就乎旁人罷……

丫頭身子越來越重,再有一個多月就要臨盆,所以幾個女人走得很慢,成護衛帶著一班隨從也在前後慢吞吞地陪著,有那麽點豪門太太出街的味道了。

太太們現在一個個腰包鼓鼓,打算從珠寶廊逛到閨奩營,一家店一家店地掃過去,見到好玩的便裝起來,一副整店打包的架勢。

珠寶廊還沒逛到一半,陳小堂夫婦也趕過來會合,梁叛同他們見過麵後,便不再陪著慢慢挪,約定了最後在門簾橋碰頭,便獨個兒背著手信步亂逛。

他踱出珠寶廊,便沒往盧妃巷走,也沒有一直向東到升平橋和中正街,而是在內橋轉向南,朝應天府衙門的方向走去。

其實他到應天府衙門也沒啥事做,就想著隨便找個熟人聊聊天。

他從年前一直在家待到現在,半步也不曾離開過,中間除了給富長安和陳福生兩人補習外語之外,便隻將老娘他們接來住了兩日。

大年初二鬧鬧到周郎橋給外公外婆和舅舅拜了年,一直住到初五回來,除此整個年節上便再沒甚麽變化了。

冉清倒是念著要不要回鬆江看看母親的,梁叛便幹脆派高腳七初十去了一趟鬆江,將葉夫人接來住,算算日子,也就在這兩日便到了。

所以今日上街來,其實不是為了看每年正月十五秦淮燈會的,初衷其實是打算給葉夫人買點吃穿用度的東西。

不過呢,初衷是初衷,女人們到了珠寶廊,就像一不小心逛進了德基廣場一樣,哪裏還管那些日用百貨,先過足了奢侈品的癮再說。

梁叛眼不見為淨,在府東街走了幾十步,已然瞧見應天府的衙門大院。

正要朝那處行去,忽見前方一個禿頭的和尚,一身的灰布衲衣,手裏托著個缺沿豁口的陶土缽,看著自己這邊,迎麵而來。

梁叛不確定這和尚是否衝著自己來的,便放緩了腳步。

那和尚徑直走到他麵前,先將那缽夾在腋下,合十唱了個佛號,笑容可掬地道:“檀越且住,冒昧打攪,實在罪過。”

梁叛反正閑來無事,猜想這和尚大概是要化緣,便笑嗬嗬地道:“和尚,你有甚麽指教?”

那和尚道:“指教不敢。僧人乃是此間承恩寺香火和尚,號靜安,因寺裏佛像三座,皆需金身重塑,便得了主持號令,在這街上化緣。僧人遠遠見到先生骨骼非凡,氣派甚高,因此鬥膽,想要高攀結識一二。如蒙一番賜教,實乃幸事。”

梁叛笑道:“你和尚幾時也學會觀骨望氣了?再說承恩寺香火甚旺,每年施放焰口、水陸道場,哪樣不來銀子?重塑個把金身又有何難,用得著你大和尚出來化緣?即是化緣,又能化得幾個錢?”

靜安和尚很坦然地一笑,說道:“放焰口和做道場的銀子,自然可用。不過捐塑金身是一樁大功德,幾十年才有一次,所以小寺不敢專擅,這才廣邀善男子善女人一同積善功德,乃是一片好用心,絕非守財吝嗇。”

梁叛笑道:“依我看佛像越破越好,不要佛像更好。你們佛經裏不是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見如來’,那要著金身何用呢?讓善男信女對著金身求禱,不是引人入邪道嗎?”

靜安和尚沒想到他能說出這句話,先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檀越說得一點不假,睜開眼看見佛是佛,閉上眼不見佛則不是佛。那佛像於修行的確是全然無用的,還不如在心裏默念一句‘南無(namo)阿彌陀佛’。

“不過拜佛的人見過佛像,見那金身廣大,心裏便敬服。禱祝一番,求的是個心安。我們和尚和寺廟法門要教老百姓心安平靜,便需有這個佛像坐在那裏。

“但若是真要修行的善男信女,我們法師講經時,一向是不講拜佛像的。他若真學了佛,明白了一點佛的道理,也不去拜了。”

梁叛聽得很有意思,覺得這和尚怕是有些道行,便摸出了兩枚銀幣,放在和尚的缽子裏,說道:“好罷,為了老百姓的心安平靜,我也捐一些好了。”

缽子裏已經有十幾個銅錢了,最大的是個“當十”的大錢,梁叛的兩枚銀幣放進去,頓時顯得不同。

和尚臉上也沒甚麽驚喜感激之色,隻是再次雙手合十,微笑著道:“多謝檀越慷慨,不當人子。舍下便在左近,僧人願略備粗茶,不知檀越肯否賞光?”

梁叛想想左右無事,去找李裕聊天也還是消磨時辰,況且這和尚言語中機鋒有趣,不如同他聊聊。

於是點頭道:“有勞和尚,前方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