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十四年……”皇帝喃喃地道:“朕在位隻有十四年了嗎?”

陸璣道:“皇上千秋萬歲。”

皇帝灑然一笑,坐直了身子,卻又忽然後仰躺下,雙臂張開,雙眼看向屋頂雕花繁複的騰龍藻井,吐出一口氣道:“何來的千秋萬歲,隻不過是南柯一夢罷了。”

他睜眼發了片刻的呆,又緩緩坐起身,從蒲團上站起來,背著手慢悠悠地走了兩步,又問:“後麵還有一段夢境,陸師何不再解?”

陸璣道:“唐人有《蘇小小歌》,詩中有曰:門前南流水,中有北飛魚。魚飛向北海,可以寄遠書。那孩童化作飛魚,向北浮雲而去,當是有書信將至。

“而大石立於天地,乃是吉祥安定之兆,可見此書信必為佳音,當是有好事發生了,恭喜皇上。”

皇帝臉上終於緩緩露出幾分欣慰之色,對陸璣的讖語深信不疑,點頭笑道:“如此甚好。”

他似乎此刻才看到那仍在發抖的小太監,說道:“下去罷,傳令錦衣衛,捉拿狄翁!”

小太監如蒙大赦,連忙起身,踉踉蹌蹌地快步退出暖閣去。

不多一會,有一名小太監叩見,手裏托著一封書信,說道:“啟稟萬歲,南京守備府消息。”

陸璣上前接了,扯開看了一遍,笑道:“皇上,南京的銀子找到了,一共四十萬兩,據說杭州還有二十餘萬,徐守備已經派人前往取來。”

皇帝聽了微笑道:“果然是好消息。”

他想了想,說道:“汪直的使者還在京師,朕不想見了,你請趙郃陽替朕去見見罷。讓他們以後便在南京聯絡,汪直的人收編設立衛所一事,便交給南京兵部的顧瑜和趙伯錫去做,再有使者可以在南京會同館落腳。”

陸璣躬身道:“是。”

說罷退了出去,找郃陽侯趙懿去了。

……

十多條人影出現在了雪地之中,其中一人指著前方幾欲被積雪覆蓋的腳印道:“督公,腳印沒了!”

狄翁嘴角掛著冷笑,輕輕擺手道:“就在附近,散開找。”

十幾人齊聲應諾,各自散開,艱難地向道路兩邊找去。

走在平直的道路上時,即便積雪稍厚一些也還好,至少知道底下的路是平的。

但隻要走出驛道的範圍,誰也不知道積雪底下到底是隆起的土堆還是低窪的坑洞。

或者是其他的甚麽東西……

一名東廠的尖帽子突然間踩到一團又軟又硬的東西,接著他的腳踝好像被一隻捕獸夾牢牢地箍住,就在他想要張口大叫的時候,積雪突然爆開,一團黑影猛然竄起。

“噗!”

一根尖銳的樹枝準確而狠辣地插入了尖帽子的喉管,尖帽子拚著最後一口氣想要拔出腰刀,可手一摸,刀鞘已經空了。

半空中劃出一道接近完美的圓弧,距離最近的一名東廠番子根本沒有任何反應,便已被人砍下了腦袋。

文森特隻覺右手火辣辣的,又痛又癢。

他的手已經腫了起來,幾乎生滿了凍瘡,臉上和脖子上也是如此。

嚴重的凍傷讓他難以握緊手中的腰刀。

東廠番子們在經曆了這場突然的襲殺之後,卻沒有太大的驚慌,迅速散開聚攏過來,布成一個扇形,次第來攻,趨近避退各有章法。

文森特一見之下,神情便是一凜。

他是決鬥的行家,自然一看便知其中的奧妙,當下凝神屏氣,腳下迅速滑開一步,同時向左前方疾衝。

他在此處埋伏已久,早已將地形摸得一清二楚,左側的兩名東廠番子迎上來時便同時踢到了一團堅硬的土塊,驚恐地撲跌下來。

文森特趕上去一刀結果一人,再想解決第二人時,刀刃撕開空氣的呼嘯聲已經到了耳後。

他不得不向前一撲,滾進積雪之中。

幾名東廠番子紛紛呼喝追來,文森特卻猛然反向翻滾,直奔人群而去。

他此時全身都包裹在厚厚的雪層當中,根本看不清事物,隻憑著敏銳的方向感反手一刀。

痛呼聲從頭頂傳來,他的刀不知砍中了誰的大腿,但是自己的肩膀和後背上也傳來火辣辣的劇痛。

文森特狂吼一聲,一挺身時,已出現在了一眾番子的背後,雙眼猛然睜大,隔著迷離的雪花冰晶覷準了站在後方的那人,邁開大步衝了上去!

他的目標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狄翁見到文森特突然出現在眼前,已驚得魂飛魄散,轉身便要逃跑,可是沒等他跑出兩步,便覺胸口一涼,低頭看時,半截血淋淋的刀尖已經穿胸而過。

文森特鬆開刀柄,任由笑麵虎帶著刀踉踉蹌蹌朝前奔了兩步,他隻覺萬分快意,忍不住張開雙臂仰天大笑。

可他的笑聲很快戛然而止,變成了劇烈的咳喘。

幾名番子亂刀將文森特捅倒在地,便急忙忙奔向笑麵虎,去查看傷勢。

隻是伸手一摸鼻息,他們的督公已然先一步氣絕死去。

笑麵虎再也笑不出來了。

東廠番子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麵麵相覷一陣,全都起身,丟下屍體向南逃去。

狄翁一死,等待他們是甚麽命運,所有人都很清楚。

風雪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死去或降生而停止。

屍體很快被積雪覆蓋,淩亂不堪的圍殺現場也同時被掩埋在了一片純白之下。

就連那些東廠番子們逃跑的腳印,也沒有能夠留存多久。

大地重歸寂靜,隻將那純潔的雪白留給了人間。

一切都像是從未發生過一般,平靜而安詳。

……

梁叛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距離年關不到三天了。

他將信遞給蘇菲婭,說道:“文森特死了。”

蘇菲婭麵無表情地接過來看了看,又放下,繼續盤賬。

兩座工廠都已經暫時停工,除了邸報和江寧日報還在維持運轉,所有的工人都已得到了休假。

每個人都有家庭要照顧,每個人都有年節要準備。

世間或許有這樣那樣的不平與不公,但是時間和節日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該來的時候它便來,不因某一個人的意誌而轉移。

放假前冉清和蘇菲婭便趕到了服裝廠去,同陳太太一起,給每位女工都發了一個紅紙包,這是年節的獎勵。

紅紙包裏是一個指甲蓋兒大小的銀幣,是提前教爐房鑄好的,每個銀幣重一錢,標準的一錢銀子。

銀幣的兩麵都有字,一麵是“南北賀歲”,一麵是“江寧安康”,不分正反麵。

這些銀幣一共鑄造了三萬枚,並且很快便通過各種渠道流向了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