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連天的大雪,將通往南方的道路盡皆覆蓋在厚厚的積雪當中。
盧溝橋的獅子徹底瞧不見了,隻剩下兩道臃腫的護欄。
十幾名錦衣衛穿著厚厚的油氈布連帽披風,踩著沒到小腿的積雪,艱難地從盧溝橋上過了永定河,一路向南搜尋而去。
從台州軍中流出來的這種油氈布確實很好用,油布在外層,雨雪不忌,氈布在內層,防寒保暖。
隻是采購的價格實在有些貴了,所以京師也就買了三千匹,各個衙門一領,便不剩多少了。
宣大和薊門關的守軍也派人回京來討要過,哪裏也沒有剩的,隻能是皇帝出麵,一邊再行采購,一邊從親軍衛手裏勻出五百匹,宣大三百,薊門關二百,將人打發了。
聽說這東西就算貨源地也不多,畢竟往年並沒有這麽大的銷量,所以根本不曾備貨出來,朝廷已經通知台州方麵,看看不能不用絲綢或者瓷器換一些。
台州自從南北成衣完全風靡起來以後,棉布用量大增,生絲卻用得少了,所以絲綢餘裕甚多,語氣放在庫中吃灰,不如拿出去外銷一部分。
也可以解決一下絲商的困境。
對於浙江的絲商來說,今年不算個好年頭。
先是應天府改稻為桑,把江寧織造和工部織染所出貨的路子丟了,接著又風靡起棉布和絲棉的衣服來,一部分人看著南北成衣的勢頭,甚至已經考慮起轉行來。
與之相對的,鬆江府的棉農和織戶們,眼看著就要過個好年了。
此時錦衣衛領頭的一名小旗在盧溝橋的南頭停下腳步,下意識地低頭朝橋下看了一眼,永定河的河麵上結冰了,但是厚度顯然還不夠承載一個人冰麵上行走的。
但這名小旗還是很謹慎地從雪地裏翻出一塊被凍硬了的土塊,甩手丟到橋下,“嘩啦”一聲,將薄薄的一層冰砸碎了。
“走,繼續追!”小旗一揮手,帶著他手下的緹騎接著向南追去。
聽著錦衣衛“嘎吱嘎吱”的腳步越走越遠,橋拱邊沿上的積雪突然動了一下,接著有個黑乎乎的人影推開雪殼,小心翼翼地攀住橋邊,艱難地爬了上來。
這人翻過欄杆以後,立刻將凍得通紅的雙手放在口邊,使勁地哈著熱氣,同時沿著錦衣衛踩出來的腳印快速向南而去。
他原本高大的身軀此時有些踉蹌蹣跚,背脊也微微佝僂著,單薄的衣裳根本抵禦不了眼下刺骨的寒意。
文森特走了不知道多遠,身前始終有錦衣衛的腳印,隻是越往前走腳印越淺,走出將近兩裏路時,錦衣衛先前踩出來的腳印已經快被積雪完全填平覆蓋了。
他心中既憂愁又安慰,憂愁的是這雪實在太大,如果不能盡快找到一處落腳點烤烤火,並弄點食物的話,以他的狀態根本活不了多久。
安慰的是他的腳印也很快會被積雪掩蓋掉,這樣可以幫助他甩開後麵的追兵。
是的,他可以肯定,後麵還有追兵!
前麵那些明國的錦衣衛他反倒不怕,最多再將他抓回去,逼他說出那些銀子的下落。
但是如果不幸被後麵的人追上,那便隻有死路一條。
他很清楚是甚麽人在追趕自己,到了這個時候,想要殺死自己的,絕不會是自己的敵人,而是曾經的朋友。
因為隻要他死了,知道銀子下落的,就隻剩下那些曾經的朋友們。
更何況,自己還知道很多關於這些朋友的事情,比如……他們合夥騙錢的事情。
或者說,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米奎爾和那些明國人搞出來的,他隻不過是被他們推出來的一個代言人罷了。
當然了,他還不知道,他的“朋友們”已經被梁叛殺得隻剩下一個笑麵虎了。
文森特心裏很憋屈。
他是葡萄牙第一劍客,如果沒有信了瑪利亞那個臭婊子的邪,護送著她從葡萄牙千裏迢迢來到滿剌加,他現在還在葡萄牙的某個酒館裏摟著某個豐滿的舞娘。
結果瑪利亞那臭婊子一到滿剌加就和總督搞在了一起,而答應他的財富和地位,一樣都沒有兌現!
“這個賤人!”
文森特咒罵一聲,他現在誰也不恨,隻恨那個水性楊花的賤貨,他現在恨不得殺到滿剌加去,將那個賤貨碎屍萬段!
就在這時,一陣寒風從背後吹來,凍得他打了個激靈的同時,也帶來了一些隱隱約約的聲響。
那是靴子踩在雪裏的聲音。
……
西苑的暖閣中,崇佑帝披著一身輕薄的長衣,赤足走在柔軟而暖和的棉墊上。
黑貓躺在火爐邊愜意地梳理著油光黑亮的毛發。
皇帝走到蒲團邊坐下,前方有個小太監已經立等許久,此時跪下來稟報道:“萬歲,狄督公出城了,走的永定門,奔良鄉去的。”
皇帝左手懶懶地撐在地墊上,歪著身子打了個哈欠,睡眼迷蒙,好似夢囈地道:“狄翁,真教朕失望啊……”
此後便沒了聲息。
小太監不敢抬頭,隻是垂首靜等,香爐之中飄著絲絲嫋嫋的煙霧,屋子一角的刻漏發出滴滴答答的水聲。
皇帝不知何時已坐在那裏發出了細細的低鼾,小太監大氣也不敢喘,生怕吵醒了萬歲的好夢。
辰光流轉,刻漏已經緩緩下降到了另一個刻度,一串輕輕的腳步聲從側殿之中走來。
皇帝“唔”的一聲睜開眼睛,轉頭看向那走來之人,搖頭道:“陸師,方才信得一夢,你替我解一解。”
陸璣一身青布道袍,站在皇帝身側不遠處,輕輕打了個稽首,說道:“皇上試言。”
“朕夢見在一道山野之上,兩個孩童正追逐嬉戲。”
皇帝眼神泛空,像是在回憶他的夢境,忽然抬手指向斜前方,說道:“前方那孩童忽然化作一條飛魚,向北浮雲而去,剩下的孩童卻變成一塊大石頭,坐地而長,越長越高,直立於天地……陸師,倒要請教,此是何解?”
皇帝這個夢屬實怪誕,陸璣卻不假思索地道:“皇上明年本命,若是明年夢見孩童追逐,當主遇貴人、逢凶化吉,乃是創業開拓之時。
“隻是此刻至明年尚有十四日,人間一日,夢中一年,代表開創之日,尚在十四年後。”
皇帝聽了不禁頷首,悠悠說道:“陸師所言,皆合朕心。我心中何嚐不知海禁閉關實非善策,可惜祖宗規矩不可輕忽,出海開拓之事,便交由載垕他們去做罷。”
那小太監渾身猛然一震,立刻伏在地上不住地顫抖,他此刻隻恨自己生了一雙耳朵,聽了不該聽的話。
端王的名字就叫朱載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