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裕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點點頭“嗯”了一聲,示意堂下繼續。

那蔣書辦卻站出來,指著梁叛喝問:“梁叛,昨夜你又擅離職守,致使重要嫌犯逃脫,你可認罪?”

梁叛笑道:“擅離甚麽職守,昨夜我在常府街啊,上元縣淨街的捕快可以替我作證,外麵老趙和老何也瞧見我了——”他轉頭喊道,“老趙,你說說。”

趙甲喜扶著門框扭扭捏捏地站出來,點頭道:“是是,瞧見的。小的隨老爺到常府街時,的確見過梁捕快。”

彭舅子嘴一歪,朝趙甲喜啐了一口,道:“姓趙的,你該不會跟梁叛也換帖子拜把兄弟了罷,在那裏睜眼瞎說,替他打掩護?”

趙甲喜登時急了,手指著頭頂大聲道:“天地良心,兩位老爺,小的如果扯半個字的謊,就教晴天霹靂下來,五雷轟我的頂。”

見他被逼著發了這麽重的誓,彭舅子麵子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道:“你又何必發這樣毒誓……”

梁叛道:“彭舅子你也少在那裏放屁。你剛才說甚麽出發前已布置好了,布置個卵,是帶著一幫人在常府街遇到了上元縣的捕快,他們讓你強攻後門的是不是?”

“你怎麽知道?”

梁叛道:“廢話,我當時就在你們旁邊的巷子裏。”

蔣書辦插嘴道:“梁叛,你既然人在常府街,為何不參與抓人?豈不是臨陣脫逃,罪加一等麽?”

李裕和張守拙對視一眼,都正襟危坐,開始看戲。

梁叛笑道:“蔣書辦,你雖然總是跟我作對,不過我知道你是出於公心,所以並不恨你,隻是覺得你這人偏見太深、智力又不夠。話一定要想好了再說,事也要查清了再告,知道嗎?你就篤定我沒有參與抓人?”

蔣書辦冷哼道:“你這等惡吏,在江寧縣一天,老百姓便受你們盤剝一日。彭班頭此等人雖然也未見得如何清白,至少縣衙管束得住,似你這般上下勾結不服管教之輩,公門中如何容得下你?”

彭舅子看了他一眼,滿臉尷尬之色。

蔣書辦接著道:“即便在下所告之事未必全是實情,或有幾分冤枉,可隻要李大人明鑒,已足夠將你革除。”

梁叛微微皺眉,自己明明沒有做過甚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也從不盤剝百姓,甚至還罩著六角井一帶的商販多年,每年隻從那些商販手中收取極少的“謝禮”,可以說南門西這一片的繁華熱鬧,同他的照應是分不開的!

這蔣書辦對自己何以如此痛恨?

還是說在蔣書辦的眼中,隻要是捕快,就一定是盤剝百姓的吸血鬼,而彭舅子那種是可以管束的,所以為害有限,而自己是不能管束的一類,所以一定是首惡必除?

他歎了口氣,誠誠懇懇地問了對方一句:“蔣書辦,我想請問,你憑甚麽說我盤剝百姓,可有證據?還是說你真正走到市井中,問過那些老百姓了?”

蔣書辦冷笑道:“你在秦淮河養了一個婊子,叫甚麽花娘的,可有這事?但憑你一年六兩銀子的工食,養得起那等娼婦?”

本來在一旁看戲的張守拙猛然張大嘴巴,轉眼看到梁叛臉色通紅,胸膛起伏起來,心中叫了一聲“不好”。

縣衙捕快的確是有外快好撈的,這個誰都知道,也是慣例,畢竟一年那點工食根本不夠正常的使費,所有府州縣官對此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總不能既要馬兒跑,又不讓馬兒吃草不是?

不光官員們,各家商販對每月或每年按時繳納一定的銀錢也並無太大的抵觸之心,畢竟沒有捕快也會有幫會,市井之中隻當是花錢買個安穩罷了。

蔣書辦這人是書呆子脾氣,在這種事上麵吹毛求疵雖然不近人情,卻也不能說他錯了。

但是他如此說起花娘卻萬萬不該!

張守拙知道梁叛和花娘的關係,也知道自己當初掏給梁叛的幾百兩銀子,都被他拿去替那個花娘贖身了。

梁叛還打算用剩下的錢買呂子達的院子,跟那花娘成親過日子——花娘幾乎就是梁叛的妻子了。

這蔣呆子左一個“婊子”,又一個“娼婦”,如此說別人的妻子,這才是最大的不該!

況且那花娘似乎自打跟了梁叛以後,便不再留客過夜,早已有從良之實了。

蔣書辦見梁叛滿臉通紅,還當他是一時羞慚所致,更加冷笑。

梁叛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憤怒過,他的胸膛仿佛在被烈火灼燒,一股股火氣升騰上來,幾乎讓他失去理智。

蔣書辦的冷笑又在一遍又一遍地刺激著他,幾乎將他的忍耐力逼到了極限。

張守拙一步跨出來,擋在梁叛的身前,向蔣書辦喝道:“蔣寬,虧你還是個讀書人,說話如此刻薄!”

蔣書辦傲然道:“正因蔣某飽讀聖賢書,所以行事以正為先,一身正氣不可奪也!秦淮河上的娼婦早已不知何為禮義廉恥,還怕人說……”

張守拙突然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開,接著他便看到梁叛像一陣風一般衝上前,照著蔣書辦的腮幫子狠狠一拳,然後那蔣書辦便如斷線的風箏一般飛起來,“哢嚓”一聲砸在了旁邊的架子上。

彭舅子看著軟趴趴癱在地上的蔣書辦,再看一眼殺氣騰騰的梁叛,渾身打了個哆嗦。

梁叛走到公案前,端起李裕麵前的茶水,將昏過去的蔣書辦潑醒,指著地上哼哼唧唧的蔣書辦道:“你們這些文人,把狂狷當傲骨,把呆氣當正氣,隻知仰頭背八股,不會彎腰做實事!還是那句話,想要革除我的捕役,拿證據出來!”

蔣書辦張嘴吐出滿口的血沫和碎牙,左臉腫起老高,文人最是愛惜身體發膚,他被梁叛打掉六顆板牙,氣得渾身發抖,坐在地上指著梁叛,口齒不清地道:“你前夜臨陣脫逃,就是證據!昨日又無故缺勤,也是證據!你如何抵賴?”

彭舅子此時已經不敢搭話了,他哪裏曉得會鬧到這種地步,瑟瑟縮縮站在一邊,既害怕又懊悔,怕的是事情越鬧越大,已經一發不可收拾,悔的是不該跟著這蔣老牛一起發瘋作死。

梁叛卻緩緩解下衣服,露出左肩上厚厚的一層紗布,以及紗布上滲出來的淡淡血跡。

他給蔣書辦看了一眼,冷笑道:“我幾天前調查黎縣尉一案的凶手,被弩箭所傷。前天晚上抓捕丁少英傷口崩裂,我因公受傷,所以在家休息一天,怎麽就十惡不赦了?”

蔣書辦壓根不信,啐了一口血水,斥道:“彭班頭已說了你前夜根本不在二條巷,即便去過常府街也並未參與捉捕,何來因公受傷一說?你們這等人與江湖黑道無異,常常在市井之中毆鬥,受傷不足為奇。”

張守拙實在看不下去了,皺眉道:“蔣寬,你莫非失心瘋了?梁叛前夜帶人抓捕丁少英有本縣作證,丁少英人在二條巷的情報也是梁捕快呈報本縣,否則我兩縣對此案至今還是一籌莫展。你不要但憑臆想,便定他人之罪。”

蔣書辦道:“張知縣,你一再包庇此人,很難不叫人懷疑。若要叫人相信,除非此人解了那丁少英來,否則便是說謊!今日都察院李大人在此,請李大人公斷!”

李裕也是皺眉:“江寧、上元兩縣都不曾抓住丁少英,梁捕快又如何將人解來?蔣書辦未免強人所難了罷?”

蔣書辦偏過腦袋道:“聽說京師都察院也在南京,學生的要求合情合理,若是李大人不能公斷,學生便告到京師都察院諸位大人麵前!”

這句話可說觸碰到了整個南京都察院和革新派的逆鱗,李裕頓時麵如寒霜。

他冷冷地道:“蔣書辦,倘或梁捕快解來丁少英呢?”

李裕雖然官職較低,卻肩負著南京都察院中革新派的溝通之責,所以他昨天已經收到緹騎所的消息,知道丁少英現在就在梁叛的手上,也知道在四條巷的那一場惡戰。

一直到現在,整個四條巷還在被應天府封鎖著,清理前晚留下的弩矢和血跡。

當然,這些事普通人是根本不會知道的。

蔣書辦道:“若是解來嫌犯,自然證明梁叛無罪,學生給張知縣和梁捕快磕頭賠罪!”

這時屏門外闖進一個人來,眾人一見,那人穿著獄卒的公服,小跑著來到堂前。

趙甲喜攔住他問:“裏麵老爺有公事,你亂闖怎的?”

那獄卒撓撓頭道:“啟稟老爺,外麵有個梁捕快的白役,送了一個人來,說是前夜抓捕的人犯丁少英,敢問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