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在馬上的範指揮向此處偏了偏腦袋,又很快轉了回去,同時催馬向前走了幾步,離遠了一些。
蕭武看向梁叛,隻等他示意,便要動手。
可梁叛到了此時,背後半邊衣袍都已被鮮血浸濕,方才一番動作騰挪突圍而出,已經是強弩之末,神智已經開始渙散。
他伸手緊緊抓住三座和尚的肩膀,想要勉力提一口氣,卻隻感到一股沉沉的倦意襲來。
三座和尚見他身子無端晃了一下,已是一驚,連忙伸手扶住他的背心,卻摸到一手的血跡,心中更加駭然。
這時劉軍師橋東又有一連串的腳步傳來,範指揮皺起眉,兩個弓兵立刻舉著火把迎上去,正要喝問,卻見四個役卒撲上來將那兩個弓兵攔開,應天府的鹵簿緩緩出現在了火光照亮的街道裏。
範指揮連忙下馬,向那個靜止不動的轎子作揖行禮,口稱:“拜見陶知府。”
這時應天府一名身穿皂服的快手走上前,手中舉著一張差票,喝道:“江寧縣誰在這裏主事?”
他目光掃向躲在牆角的兩個江寧縣捕快,那二人連忙將手指向梁叛這邊。
那人便快步走到梁叛跟前,遞上差票說道:“江寧縣聽了,現在此處由應天府接管,一幹人犯由本府捕班帶回審理,你等可以回縣複命了。”
梁叛勉力接了差票,向那人拱拱手,也沒向那轎子行禮,便向三座低聲道:“把首級帶走。”
三座和尚連忙側身擋住梁叛腰上掛著的袁朔望的首級,扶著梁叛緩緩退了出去。
餘下各人將傷員和屍體盡皆抬走,一齊到老缺所在的客棧會齊。
當下蕭武將客棧一樓所有人全部趕到樓上,派人叫了大夫來替傷員診治。
可惜此時早已夜禁,隻在附近找了個婦科醫生來,勉強替人清洗治傷。
梁叛的肩傷尤為嚴重,加上失血過多,人到了客棧後便已昏迷過去。
蕭武抱劍守在客棧前門,聽著店內不斷傳來的痛苦的呻吟,有自己手下的,有南京錦衣衛的,也有機速總的,就連他自己的胸口也被人紮了一矛,不過在對方長矛刺中自己之前他已經將那人的手腕砍斷了,所以紮得不深,稍作包紮便止了血。
也不知過了多久,三座和尚突然從外麵領了四個大夫來,都是正經外傷醫生,進門便各自取藥忙碌,隨著進來的還有兩個漕幫頭腦,蕭武知道一個叫馮二,是南京漕幫新起的頭目,管三山門下浮橋一帶,另一個三十來歲的長身漢子卻不知是誰。
兩人先看了早已昏睡不醒的頭陀和尚,隨後便都站在梁叛的床榻跟前,看著兩個大夫醫治。
又過一會兒,江寧縣和錦衣衛也各送了兩個大夫來,都先去看梁叛的傷勢。
蕭武心想:梁總旗的朋友真多啊……
他見客棧之中人越聚越多,吵吵鬧鬧,心中不大自在,便遠遠守到外邊去了。
蕭武在門外空曠幽靜之處站了半夜,眼見得朝陽門方向漸漸露出晨曦,各家送來的大夫都已漸漸走了,幾個和尚也各自收拾趁夜離開了上元縣。
南京錦衣衛的人在半夜就被大隊人馬暗中接走了,所以此時客棧之中隻剩下他們緹騎所的兩個總旗。
他見前方路口處兩個江寧縣的捕快畏畏縮縮地不敢過來,其中一個長相敦厚的年輕人還是江寧縣新上任的捕班班頭。
蕭武轉身回到客棧之中,立刻有幾個斥候站起來。
他使個眼色,剩下所有能動的斥候便默不作聲地將死傷的同伴帶著,連同幾個機速總的傷員,從客棧後門悄然離開。
蕭武出門之前又回頭看來梁叛一眼,卻見梁叛側臥著,還在沉睡之中。
他們一走,王敦便招呼十幾個捕快進來,牽了一輛帶篷子的牛車,雖然此時客棧一樓除了梁叛早已沒了別人,王敦還是記著張知縣的告誡:不要多看不要多聽,接了梁捕快出來便速速回縣。
他們輕手輕腳地將梁叛抬下來,放在鋪了幾層厚棉被的牛車上,前後護衛著,往江寧縣回去。
斥候總人人身上都是血跡,從客棧後門走出來不到五十步,就見路邊早已停了十多輛馬車,這些馬車車廂盡數漆成黑色,一輛接一輛,整整齊齊地停在路邊。
蕭武正覺詫異,卻見頭一輛馬車的黑布車簾掀開一角,陳碌的臉在馬車中露了半麵,又將車簾放下。
蕭武便讓大家分別上車,自己則鑽進了陳碌的車裏。
他這輛車還算寬敞,兩人當中架了一方炭爐,爐子中間煨了一銅壺的濃茶,兩個青花杯子擱在爐邊,就聽得銅壺之中咕嘟嘟不斷冒著細密的氣泡,濃茶的香氣便隨著氣泡在水麵的爆開而散發出來。
“傷勢如何?”
蕭武一上車,陳碌便隔著爐子沉聲問了一句。
蕭武道:“還好。”
陳碌咧嘴一笑:“早上都察院和戶部各自接到一道敕疏,都察院接到的是‘今歲南京京察由南京都察院自察、即刻察查官吏人等上報京師’,戶部接到的是‘應天府即日起試行改稻為桑、其餘各處勸農催耕一如常例’。”
蕭武道:“哦。”
陳碌一陣氣結,本來一肚子得意的話要講,被蕭武這一個“哦”字全給憋了回去。
他娘的,如果換了梁叛或者呂致遠在這裏多好,總也有的說,哪裏像這根木頭,三巴掌打不出一個屁來!
陳千戶幹脆靠在車廂壁上,閉目養神。
他也是一夜未眠,接到消息以後更是興奮不已,此時閉上雙眼,才感到一陣困倦猶如潮水一般襲來,心中不由暗歎:歲月總是不饒人,想自己少年之時,徹夜讀書作文從來不覺倦怠,如今才四十多,按說正當壯年,卻是真正氣力不濟了。
“蕭武啊。”陳碌閉著眼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三十六。”
“嗯……你們練武之人一般多少歲開始神衰氣減?”
“內家五十,外家四十。”
“唔,同常人也相仿佛……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治國如此,修養也是如此。嗬啊——”陳碌打了個哈欠,“你還沒到四十,就且再‘張’一會兒,老子先‘弛’了。”
說完他便躺在車內,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