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篙的船工道:“小老是洪藍埠俞家人,叫俞教古,弘治四年皇上把高淳鎮從我們溧水縣劃走,置了個高淳縣,小老便是那一年生的。小老家世代撐船,並不會別的營生。”

洪藍埠俞氏的字輩是按照“承教東廷、奉公克己”來排的,這人既是教字輩,又有六十來歲,自然就是俞東來的叔叔輩。

給他幫手的船工道:“小的也是洪藍埠俞家,不過分支分得遠了,也不曾有個字輩,大名就叫俞十九,年齒五十有六,本是農民,如今也跟著走船。”

梁叛想想還是多問了一句:“你既然是農民,在家種地不好嗎,怎麽又出來跑船?”

俞十九張張嘴,神情有些不自然,最後笑笑道:“家中憋悶,走船自在些。”

梁叛便不再問,畢竟這些人不是罪犯,他也不是溧水縣的捕快,於是點點頭,將小本子合上,收回兜裏。

那兩個舟子便加緊趕船,不一會功夫,烏篷船經過那橫跨兩岸的天生橋。

這橋是並非搭建而成,而是開鑿此河時留下的一座巨石,與兩岸懸崖山石本為一體。

阿慶抬頭望著天生橋道:“這橋倒也有趣。”

再往前走數裏地,懸崖漸漸平坦,眼前愈見開闊起來。

船再行,石壁終於不見,兩岸道路田野、村莊野舍,漸漸與尋常地方河岸的景致相似。

梁叛忽見前麵一個小港,左岸是一大片集市住家,右岸則稀稀落落有幾座村莊。

再遠處的兩岸,便都是一片沃野,荒荒茫茫瞧不見邊際。

坐在船頭的俞奉常見了集鎮,激動地站起來,口中喃喃道:“到家了、到家了。”

其他幾位也急急忙開始收拾行李,推開艙扳從格子艙中取了自己的貨物出來,放在自己腳邊,好像隻要船沿一靠岸,這些人便要飛奔上去似的。

活像後世列車上通報“即將到站”的時候,乘客們全都取了行李一窩蜂擠到連接處,生怕下車晚幾秒鍾的情景。

撐船的俞教古道:“差官大哥,到了。東邊的集鎮便是我們洪藍埠鎮,走陸路往東北十五裏,便是縣治,集市上有車馬店、驢行、馬行,坐車也可騎牲口也可,天黑前定可進縣城了。”

聽這話的意思,是讓梁叛他們一行盡快上岸,到縣城去。

可梁叛的目的地本來就是洪藍埠,溧水縣之所以朝江寧縣借仵作,便是洪藍埠這裏有個屍體亟需驗屍。

他隻需在洪藍埠驗完屍,將這“雙人徐”與縣裏的人交接過,便可交卸差事了。

他問:“鎮上可有義莊?”

俞教古便指了個挺遠的地方道:“鎮子外的這一條道往東南走,在那一片鬆樹林後麵,有個亂葬崗,路口便是義莊。”

梁叛點點頭,一指那有點微胖的俞奉常道:“你上去找輛車,將這兩具屍首送到義莊去,連你跑腿帶租車,攏共給你二百文,幹不幹?”

俞奉常低頭看了看那兩具被所以蓋著臉的屍體,微微一哆嗦,連連搖頭。

倒是那矮黑姓張的老皮貨郎表示願意幹,開酒樓的俞繼榮也說肯做,不過這是髒事兒,要請梁叛再賞二十文的“喜錢”。

梁叛正不知讓誰來做,剛才還搖頭的俞奉常又改了主意,也說肯幹。

最後爭起來,這俞奉常反倒是爭得最凶的一個,還主動壓價到一百八。

那老皮貨郎因為趕著回縣城,首先退出,接著那俞繼榮道:“不如你我合作,一人一百,這兩具屍首總要兩個人才弄得動。”

俞奉常當即同意,梁叛便付了二百文錢,又一人加了十個子兒的“喜錢”,讓他們務必將屍首送到義莊,交到守義莊的官役手上。

兩人答應了。

這時烏篷船輕輕靠岸,立刻有兩個漢子從岸上走過來,這兩人身上穿的都是苧麻單衣,袖子卷到小臂上,極麻利地放鉤子勾住船沿,將一條船牢牢貼在岸邊,好教人走路下船時船體穩當不漂動。

那兩個漢子眼光瞅著船蓬裏,問道:“大哥幾位,用不用搬貨?”

眾人都說不用,那兩個漢子便伸手討要剛才勾船的賞錢,這是可給可不給的,張皮貨當即背著兩大包貨低頭走了,俞奉常也沒給,倒是那“小俞氏”的俞繼榮給了四個錢。

那個名叫薑彬的後生也給了四個,匆匆上岸,鑽進集市裏去了。

兩個船工自然不給,梁叛早塞了一把製錢在阿慶兜裏,自己解了“雙人徐”的手銬,拉著他下船,叫阿慶給了他們十個錢。

留下兩個姓俞的,在船上搬動屍體。

那兩個苦力漢子得了十文錢的賞,跟在後麵一疊聲稱謝,一連跟了十幾步,說了不知幾聲謝,這才停了腳步,又退回到岸邊等下一趟船來。

梁叛他們走到鎮子裏,才發現這洪藍埠鎮極大,縱橫各有四道街,連成一個斜長的“回”字形,房屋商鋪鱗次櫛比,街道兩邊的旗招一幅接著一幅,大大小小錯落有致。

那些旗招上有寫“自釀好酒”的沽酒店,有寫“遠播仁風”的書店,也有寫“發賣油傘細傘涼傘”的傘鋪,其他賣扇子、布料、銀器、果脯的各色都有,最多的還是賣酒。

冉清道:“沒想到這洪藍埠恁的繁華,比得上別處縣城街市了。”

梁叛點點頭,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鎮子大不大的倒無所謂,有賣吃食用品的店也不足為奇,最稀奇的是居然有一整套筆墨紙硯的店鋪。

凡是城郊以外的鎮子,極少有賣書賣文房的,就有也不會如此齊全。

因為鎮上讀書人本來便少,鄉學又早荒廢了,但凡進了學的,無不想辦法到縣裏去讀縣學,留在這鄉鎮之中既無良師又無高友,學得成甚麽?

既無客戶,開了店無人來買,還維持甚麽買賣?

梁叛想起那天在孫少保的別院中,俞東來說起革那俞奉業功名的事,還說讓天生橋六房家的小子補上。

可見這洪藍埠的文風不說鼎盛,至少也是不乏其人的,而且俞氏長房在洪藍埠“讀書權”的分配上,似乎享有無上的權威。

梁叛隨手拉住一個進鎮的行人,問道:“勞駕,請問這鎮上可有個金桂客棧?”

那人將他們打量一眼,道:“有,怎麽沒有,金桂客棧是我們洪藍埠最好的客棧了,三歲娃娃也曉得的。”

“請問怎麽走?”

那人隨手指向一條路道:“那裏走,多走幾步便瞧見。”

說完便自顧離開。

冉清和阿慶都看向那人手指的方向,隻有那犯人徐西決看向了完全相反的一條路。

梁叛向那“雙人徐”看了一眼,微微皺眉,便問:“徐西決,你知道金桂客棧對不對?”

徐西決連忙收回目光,搖搖頭不肯說話。

梁叛便指了指那相反的方向,說道:“我們往那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