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屍體身上蓋著一塊白布,露出一對肩膀,脖子上甚麽也不剩,隻有一大塊血淋淋的傷口。

令人感到困惑和奇怪的是,那傷口並不在脖子中段,而是被人貼著肩膀砍掉了整個脖子和頭顱。

俞書辦道:“這位便是死者,梁老哥,請看一眼。”

梁叛從都兜裏掏出白手套和繩尺,又從捕快手裏接了紙筆來,走到屍體旁邊,從頭到肩膀用繩尺量了個大概的高度,大約是四尺二寸二分。

他用的是量地尺,換算成裁衣尺大約是四尺五分,也就是一米三八。

當然,這是不算脖子和腦袋的長度,一般人脖子加腦袋也就在一尺左右,所以這具屍體的身高大約在一米七上下,誤差不會超過兩公分。

這身高怎麽說呢,反正不算矮,但是在俞氏主家這種吃得飽飯、不缺營養的家庭當中,也算不上甚麽大高個兒了。

看俞東來的身高也就是如此,大約他們俞家的基因身高也就在一米七左右。

他又掀開白布,量了屍體的胸圍、肩寬、腰圍、袖長以及褲長。

他將數據全部換算成裁衣尺,一一記錄在紙上,縣衙的二俞麵麵相覷,不知他量這些是甚麽用意。

梁叛記完尺寸,問俞書辦:“死者是俞氏主家的哪一位?”

俞書辦道:“是二房的俞二爺。”

俞東來在南京雖然被人稱作“俞二爺”,但是到了洪藍埠還隻能叫“俞二少爺”,二爺和三爺隻有他的兩個叔叔才能叫。

而且家中還有一個二老爺子,所以這個“爺”字無論如何輪不到他的頭上。

當然了,沒有長輩在的時候,大家也有叫他二爺的,比如這俞書辦一進莊園,就把俞東來叫作“俞二爺”。

俞東來跟著補充道:“是我的嫡親二叔。”

梁叛點點頭:“姓名。”

俞東來道:“姓俞,諱上教下誠,誠實的誠。”

梁叛在紙上寫了個“俞教誠”三字,又問:“年齡。”

“五十又三,弘治十三年生人。”

接著梁叛又問了些體貌特征,身高體重等等。

與屍體基本吻合。

那俞班頭人胖,站得久了腦門上都沁出汗來,不耐煩地喘了口粗氣,同俞書辦對視一眼,舔舔嘴唇,終於沒說甚麽。

梁叛道:“請問你們如何判斷這具屍體就是二爺的?”

俞東來道:“屍體身上衣服、身形胖瘦一瞧便知,況且我二爹失蹤已有三日,隻找到這具屍首,除了他再沒別人了。”

梁叛卻不肯輕易下結論,問道:“俞族長,二爺平日穿衣是買成衣呢,還是裁縫定做?”

俞東來道:“都是裁縫定做,日常穿的用家裏兩個裁縫,場麵上衣裳用的是南京大裁縫。”

梁叛心道:老俞家看著像個鄉下土財主,平日作風居然這麽腐敗,簡直就是資本家嘛!

他暗暗搖頭,說道:“不知方不方便請兩位裁縫過來一趟。”

“方便,稍等。”

俞東來說完走出去,隨便叫了個附近的雜使,讓把家裏的兩個裁縫喊來。

那俞班頭瞧見俞東來出去,便向梁叛道:“梁老哥,叫裁縫來怎的?做壽衣的事,讓主家自己料理便了,我們也用操心?”

梁叛看了他一眼,笑著搖搖頭,並不多做解釋。

俞班頭又是喘了口粗氣,咬咬牙,叉著腰在屋子裏踱起步來。

梁叛隔著手套將死者衣物褪下,查看屍斑。

這屍體身上屍斑呈血紅色,略偏鮮豔,隻在肚皮一塊有點隱約的青灰之色。

按壓推揉顏色都不再變化,說明死亡時間已經超過十二到十八個時辰,也就是二十四到三十六個小時。

他一邊查看一邊目不轉睛地問:“屍體是多久以前被發現的?”

俞班頭還在那裏踱步,並不理他,一直站定的俞書辦淡淡地道:“前天下午申時前後。”

梁叛在屍體的衣領之中發現了幾片折斷的披針形樹葉和灰土,他用鑷子小心翼翼地鑷下來,放在旁邊的床榻上。

“發現地點在外麵的小樹林還是在亂葬崗?”

他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記得在船上撐船的俞教古說過,洪藍埠義莊在一片鬆樹林後麵的亂葬崗,至於那鬆樹林中有沒有其他的樹,比如剛才那幾片披針形樹葉所屬的杉木,他卻不知道了。

俞書辦眼皮微微垂下來,說道:“是在亂葬崗。二爺的身上並沒有別的傷口,所以是被人一刀砍斷脖子斃命。身上財物都不見了,可斷為流匪強盜謀財害命。”

梁叛點點頭,卻沒往紙上記這麽多,剛才俞書辦的話,對他來說真正有用的就三個字“亂葬崗”,也就是屍體被發現的地點,如果要查凶手的話,那裏或許還能找到一些線索。

至於其他的話,基本上毫無價值。

可那俞書辦卻怪聲怪氣地道:“怎麽,梁老哥不用記一記嗎?”

梁叛明知故問地笑道:“記甚麽,我已經記下了。”

說著給他看了看那張紙,在屍體發現地點後麵,的確寫了“亂葬崗”三個字。

俞書辦正要說話,旁邊的俞班頭已經忍不住了,大聲道:“喂,姓梁的,莫非來時說得還不明白?屍體俞書辦已親自驗過了,死因也說給了你,你照著寫下罷了,何必裝模作樣多此一舉?”

這時外麵有腳步聲傳進來,俞書辦伸手攔住俞班頭,讓他先不要說話。

接著便見俞東來帶著一老一壯兩個身穿粗麻布長衫的人進來,想來便是俞家的兩個裁縫。

果聽俞東來道:“梁老哥,這兩位便是我家的裁縫,有甚麽話請盡管問。”

那兩人急忙彎腰拱手,梁叛向兩人點點頭,從手邊撕了兩張紙條分別遞給二人,說道:“兩位在俞家做裁縫,各位老爺和少爺的身量尺寸一定都記得嘍?”

兩人都道:“記得。”

那年老的裁縫補了一句:“不過每季要新量一次,家裏年幼年少的哥兒姐兒們長得快,一個月便量一回。”

梁叛點頭道:“那好,請兩位分別寫一寫二爺的衣尺,胸、肩、腰、袖、腿都要寫。”

“是。”

兩人答應一聲,拿了筆分別在自己的紙條上寫了,交給梁叛。

梁叛先將兩張紙條比照一遍,完全相同,又對著自己量的數字比一遍,除了屍體腰圍因為腹中腐敗性膨脹導致尺寸偏大以外,其餘數據並無二致。

他向俞東來點點頭道:“沒問題了,這具屍體基本可以認定是二爺。”

俞班頭還是忍不住,跳出來道:“你在這裏又看又摸又問的,弄了半天現在才確定屍體的身份嗎?”

梁叛搖頭道:“不是確定,我剛才說了,是‘基本可以認定’,一定要找到麵容完整的頭顱才可以真正確定。”

俞東來見氣氛不對,兩人像是要吵架的樣子,不覺大感訝異,連忙揮手讓兩個裁縫出去。

俞班頭已經走到梁叛麵前,怒氣衝衝地道:“我們請你來,不是讓你給屍體確定身份的,你隻需按照俞書辦的驗屍結果寫一份具結,簽字畫押罷了!”

梁叛舉起袖子將臉上的一點唾沫星子擦掉,笑道:“具結嘛,今日是寫不成了,我坐了百十裏的船,舟車勞頓,哪裏拿得動筆?說不得吃喝將養一夜,明日看情形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