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東來一走,俞太太讓仆人們收拾碗筷,自己則拉著冉清在一旁絮絮低語,也不知說些甚麽。
兩個女人嗓音壓得很低,說得好像是女人家的私房話兒,梁叛覺得無趣,便悄悄走出了飯廳,獨自來到院中散步。
他將從南京出發,一直到驗屍以後、遇見三叔為止,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並沒有發現甚麽可用的線索。
又將一路來遇到的所有人一個個排出來,也沒甚麽特別明顯的可疑之處——雖然嚴格說來,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反常的地方,也或多或少都值得些許懷疑,但是他們在邏輯上並沒有甚麽無可辯解或者明顯矛盾的硬傷。
還是二叔的死實在太過奇怪了,凶手為何要在他死後將他整個脖子齊根割斷?
如果是劫財的話,錢財已經到手,照常理應該立刻逃跑才對,怎麽會有閑心做這種多餘而又奇怪的舉動呢……
況且屍體發現的地點在亂葬崗外的鬆樹林中,那裏也不是杳無人煙之處,樹林後麵就有個義莊,義莊是有人看守的。
而到現在也沒找到二叔的頭顱,梁叛隻能推測,屍體的頭顱和脖子上一定存在著對凶手極為不利的破綻,所以他不得不將頭和脖子全都割下藏了起來。
他越思考越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到那個所謂的案發地點,也就是發現屍體的鬆樹林中去看看。
這時他聽見有個輕盈的腳步聲從自己背後走來,他聽得出那是冉清,約莫是同俞太太聊完了。
果然,冉清很快走到他的身側,看了看他問:“怎麽,這次的案子很麻煩?”
梁叛歎了口氣,低頭道:“再麻煩的案子,隻要找到一根線頭,然後慢慢去打理,即便有再多的結巴,也總能理得順。可是我現在連理線頭的權限都沒有,俞二哥的二叔又不能死的不明不白,這事實在是難。”
冉清聽了嫣然一笑:“我們梁大捕快今日行事怎麽恁的畏首畏尾,往日在劉軍師橋惡鬥錦衣衛緹騎的氣概哪裏去了?你是自由身,這洪藍埠又不曾有過夜禁,你愛上哪裏、喜歡查甚麽,又有誰管得著了?”
這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梁叛聽了猛然醒悟——這裏可不是南京城啊,也沒有那麽多的規矩禁忌,他想去那鬆樹林,怎麽便去不得?
他隻覺眼前的夜幕之中仿佛開了一扇窗,霎時間一片豁然開朗,他忍不住高興地拉住冉清的手,笑道:“冉先生果然是蕙質蘭心,多虧你提醒我!”
說完也不管冉清羞紅了臉,順手在她掌心裏撓了一下,推門便奔了出去。
冉清猛然抽回手,緊緊掐住自己的掌心,憤憤地道:“這個浮浪子!”
梁叛照著先前撐船老漢俞教古的指點,盡揀無人的小路一氣狂奔,最後在鎮子的東南方向,果真發現一片鬆樹林。
其中間或生了一些杉木,還有幾棵老槐。
梁叛心中一喜,正要朝那裏奔去,卻突然看到樹林黑暗之中隱隱約約亮起一點星火,隨即星火變赤焰,赤焰變大火,轉眼那大火迅速蔓延開來,接著便是“呼呼”之聲,頃刻之間火勢席卷而起,黑夜中騰起一片耀眼的火光。
那鬆樹是易燃之物,一時間風助火勢,大片鬆林在極短的時間內都陷入了一片火海,肆虐的火焰毫不留情地吞沒了整片樹林,將半邊夜空也映得通紅。
梁叛呆呆地立在原地,被眼前的突變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眼中隻看得到熊熊烈火,耳中也隻能聽見鬆脂著火後連綿不斷的爆炸之聲。
突然從身後穿來一聲呐喊:“有人放火燒樹林呐!”
接著好幾個黑暗模糊的身影從黑暗中跳出來,呐喊著向梁叛這邊包圍而至。
梁叛心道不好,這是早有預謀的縱火!
他連忙轉身彎腰,朝著那幾人合圍的方向迅速轉移,接著悄悄繞了一圈,從最外側一人的身邊迅速閃過。
那人在黑夜之中渾然不覺,還跟著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
梁叛在經過那人身邊的時候,赫然發現此人手中竟然握著一柄雪亮的短刀!
他屏息凝神,找了個利於藏身的地方蹲了半晌,確認外圍再沒有人埋伏之後,這才從原路返回到俞氏長房的莊院之中。
他一路避過來來往往的下人,剛剛摸到俞東來的那個獨院翻牆落到了院中,卻剛好碰到俞東來從外麵回來。
兩人在院中照了個麵,各有驚疑之色。
“鬆樹林著火了!”
“鬆樹林著火了?”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說了句同樣的話,但梁叛用的是肯定的語氣,而俞東來卻是一副疑問的意味。
俞東來撓撓頭,問道:“你剛才出去了?”
他是親眼看著梁叛從院外翻進來的,當然知道他出去了。
梁叛點頭道:“我去了鬆樹林,不過人還沒到就著火了。”
他故意沒說是有人蓄意縱火,還有人早早埋伏好了要截殺栽贓自己。
俞東來卻是神情凝重,自己說道:“這個事可古怪了,你是想去案發現場看看是不是?我感覺這把火是有人專門為你放的——看來你帶來的那個小孩說得一點不錯,洪藍埠現在好像不太歡迎你!”
梁叛皺眉道:“為甚麽?”
俞東來也是緊鎖著眉頭,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近些年每次回來,都對這個地方和這裏的人越來越不明白了……”
說完竟有些失魂落魄的,兩眼發直地走了幾步,推開指給梁叛的臥房。
梁叛遲疑了一會兒,跟了進去,卻見俞東來已經坐在了書桌後的一張圈椅裏,手臂支著腦袋,在那裏思索出神。
梁叛奇怪他為何出門一趟,會有這種反應,便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問:“俞二哥,到底出了甚麽事?”
俞二兩眼失神地看向窗台,一對眼珠不停轉動,似乎有一件極為糾結難解的事在令他做著天人交戰。
過了半晌,他驀然一拍桌子,搖頭自言自語道:“不,我不能聽他們的!”
他反手抓住梁叛的手臂,用懇求的語氣道:“五弟,做哥哥的要拜托你一件事。”
梁叛神情也不自覺地鄭重起來,點頭道:“甚麽事你說。”
俞東來道:“你要留下來,幫我查清二爹的真正死因,你之前說這裏麵有問題,我還是半信半疑,可是現在我明白了,他們瞞了我很多很多事情!”
“怎麽這麽說,你方才去二房那裏談甚麽了?”
俞東來快速搓著手指,神情十分迷惘地說:“二娘很生氣,她讓我把你趕走!我也不知道為甚麽,我說你是我朋友,又來幫忙查案的,她卻說洪藍埠的事情,就讓洪藍埠的人來辦;俞家的人死了,就要俞家的人去查。總之她不願意讓一個外人插手這件事……不光是她,似乎所有人都想讓你走。”
梁叛更加奇怪,這件事莫非又有甚麽豪族辛秘在內,為甚麽就不能讓一個外人來查?
他問:“那你怎麽想?”
俞東來忽然眯著眼站起來,語氣蕭索地道:“我有一種感覺,他們針對的人其實不是你,而是我!我懷疑二爹的死,跟他們脫不了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