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東來喃喃地道:“自打我接到二爹的死訊從南京趕回來,眼前看到的和耳邊聽到的所有一切,都是他們告訴我的,他們想讓我知道甚麽,我便隻能知道甚麽……”

他再次轉向梁叛,極其懇切地道:“五弟,你留下來,就當幫我。你需要甚麽便利盡管開口,隻要你幫我查清二爹的死因,旁的事我自會安排。”

梁叛覺得這事情愈發超出預期了,他一邊思考一邊道:“你有事我不會袖手旁觀,不過……”他頓了頓,謹慎地問:“如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呢?”

俞東來搖頭道:“到底是不是,等埠郎回來便知道了。”

埠郎就是他在南京的那個長隨。

原來俞東來一回到洪藍埠,第一件事便派了俞埠郎悄悄下去探查本地“改稻為桑”的狀況。

今年三月初,南京戶部突然間火急火燎地宣布推進“改稻為桑”,要將應天府一半的糧田改為桑田,而且務必在三月底以前如數更改到位。

於是各級地方一層層向下攤派,大家都意識到推行改稻為桑一定困難重重,於是每一級向下攤派之時,都要額外加派。

比方說南京向應天府要求改一半的稻田為桑田,應天府便向各縣要求改六成,各縣則向各個糧區的糧長攤派七成,糧長則向小民攤派八成,這便是所謂“求上而得中,求中而得下”。

起先便將目標定得高了,並且朝這個目標去“努力”,才會得到一個較為滿意的結果。

當然了,各級衙門所作的努力,就是努力向下加派,然後讓下一層更加地努力執行。

俞東來在接到溧水縣的公文以後,便傳信給代為掌管洪藍埠二爹,讓他著手操辦此事。

縣裏給俞東來的攤派已是七成,但俞東來人在南京,消息極廣,知道實際隻改五成。

他也知道五成已自不易,種田的農戶最是認死理,他們寧願吃板子挨鞭子,也輕易不肯在田地上改弦更張的,於是俞東來便悄悄將縣裏的要求打了個折,傳信給二爹的時候,隻說是五成五,讓他二爹盡力去辦,不夠便將自家的田改一改充進去。

當他因為二爹被害的消息回到洪藍埠的時候,一路所見,大片原本肥沃的田野已變成桑林,隻是粗略望去,便絕不止五成五之數。

可他回來一問,家中居然都說隻改了不到五成,而且長房還另外貼了上千畝地,才湊足了數目。

俞東來當時便覺得蹊蹺,這與他親眼所見極不相符,於是便悄悄派了埠郎下鄉去調查。

因此他才有這麽一說:等埠郎回來,這些人的嘴臉便全清楚了。

接著他又說起另外兩件事:“我在二房時,特地又向二娘打聽你那兩個問題,不過她老人家並不曾聽過甚麽‘亭山大盜’;再有我二爹雖然身子弱,可一向膚白柔嫩,從未見過身上泛黃。”

梁叛心中疑雲驟起:何以在亭山大盜的事情上,二娘和三叔的說辭完全不同呢?

當然,這有可能是二娘一介婦人,久在閨中不問外事,所以不曾聽說。

還有,二叔身上皮膚泛黃,既然不是原本就有的膚色,那麽是否因為這次死亡導致的?

死亡後皮膚顏色發生變化,首先就會讓人聯想到中毒,可是中毒者一般常識性特征為麵部、嘴唇青黑,指甲發青,而且經常伴有孔竅出血。

總之大多數的表征還是體現在麵部,或許這就是二叔被人割去頭顱脖子的原因。

但是二叔的屍體梁叛看過,指甲並沒有明顯變青,隻有一點淡淡的死灰色,無法提供判斷依據。

他想,殺人分有目的和無目的兩種,無目的的先放在一邊,有目的的大致可以分為情殺、報複殺人、利益性殺人三種。

現在既然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指引,那便不妨做個假設:就先假設二叔之死,是因為這三種有目的性的殺人動機之一。

然後逐一針對性地排查所有的嫌疑人。

他取出紙筆,坐到一旁,說道:“我們先將這件事整體複盤,現在我問你答。知道的就把知道的都告訴我,不知道可以說不知道。”

俞東來還是頭一次親身經曆這種殺人案的問詢過程,不免有些緊張,將那圈椅挪正了些,神情肅穆地點點頭。

“死者姓名、年齡、死亡時間。”

“俞教誠,五十有三,死於三月二十五夜中。”

“先假設情殺,他平時有沒有和任何人有過情感糾葛,比如通奸?”

俞東來很堅決地搖頭:“沒有,我二爹這人身子弱,為人又有點古板,並不怎麽好女色,家中也隻有一妻一妾,不曾聽說有別的女人。倒是我三爹這人性情瀟灑,酒色不忌。”

“那據你所知,他有沒有與人起過衝突,有沒有仇人,有沒有直接或者間接害過別人?”

“我二爹這人脾氣不好,但是沒有壞心,害人的事不大會做。不過說句老實話,我們俞氏既是地主也是商人,做這兩樣發家沒有不害人的,隻看你是有心還是無心。”

梁叛快速寫完,將這張寫滿的紙放在一邊,重新抽出一張,鋪在桌上繼續寫。

俞東來小心翼翼地湊過來瞧了一眼,驚奇地道:“你這是甚麽字?”

梁叛這紙上寫的有簡體字、有片假名、也有阿拉伯數字、英文字母,甚至還有“火星文”,而且這些字未必便是原來的意思,即便通曉這幾種語言的,將這些字組合在一起最多也隻能解得出十之二三。

他擱筆在旁,笑笑:“這字隻有我自己能看得懂,不過隻要找到我的規律,也可讀出一些。”

他又拿起筆,問道:“俞家現在的財物是誰在管?”

俞東來道:“錢財和田畝都是我的,不過我人在南京,一向托給二爹掌管,眼下庫房鑰匙和賬冊應該還在二房那裏。”

梁叛奇道:“你不是和三叔最好嗎?為甚麽沒有托給三叔?”

俞東來搖頭道:“我三爹這個人雖然對我最好,又最聰明,學甚麽都比別人快一步,可他是個實實在在的敗家子,不能把家業交到他的手上。何況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隻要有錢花,根本不過問家裏的生意。”

梁叛知道洪藍埠俞氏主家就隻有三房,到了如今人丁已可稱得上稀少。

長房俞東來的爹早死,他哥哥也在幼年時夭折了,眼下隻有他一個男丁。

二房身體一直不好,少年時吃過幾劑猛藥,南京太醫院也瞧過,說是最後兩劑藥吃得過了,此生已不得子嗣。

那俞二一直到三十四歲果然無兒無女,隻得再納一房小妾試試,到了四十五歲兩房渾家的肚子依舊沒有過動靜,這才信了太醫的話,絕了留嗣的念頭。

可是也不知是俞家祖宗保佑,還是奇跡發生,就在全家已經放棄希望的第二年,俞二的太太卻偶然得孕,十月懷胎生下來,是個虎頭虎腦的兒子,長得敦實健壯,無病無災,到今日已是六歲。

三房更不說了,雖然兒女雙全,去年兒媳婦還給他生了個小孫兒,可他本來就不是俞家血脈,根本不能算入俞氏繼承香火的男丁。

再加上俞東來和他二叔一樣,到了四十歲也沒生下過一兒半女……

因此洪藍埠俞氏主家至今正經的傳嗣的男丁隻剩下俞東來和二房的小侄子。

這樣的話,本來掌握在二房手中的大權,如今似乎無人可以接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