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再度放下筆,站起來在房中走了兩步,心裏想的卻是一個現代電視劇和小說當中很常見的橋段——為了爭奪家族的權利,弟兄反目、夫妻成仇,最終禍起蕭牆,釀成慘劇。

俞二叔的死,會不會也是這樣的一種橋段呢?

如果是,那就是因為利益殺人,利益殺人的凶手,不一定是下一個受益者,但很大程度上會是最終受益者。

他轉頭向俞東來問道:“你剛才說二叔本來替你掌管整個洪藍埠的田畝商鋪,但是現在二叔過世了,你準備讓誰來接手?還是你自己來?”

俞東來苦笑道:“說句不好聽的,我們俞氏主家長房,在這洪藍埠便是土皇帝,溧水縣縣學有六成是我俞氏子弟,這年頭讀書人才有話語權,而我可以決定讓誰讀書,不讓誰讀書,你想想看罷。縣衙上下役吏公使也大半是我族內之人,所以連縣老爺也要敬我三分。可我是實在住不慣鄉下,不然早已自己回來管了。”

他搖搖頭歎口氣道:“五弟,你有所不知。我們俞氏當年花了極大的代價,才在南京掙到那一座三山門,為的是及時獲取南京的消息、方便與上層的大佬溝通。

“我們長房有個規矩:每一代長房在南京做城門吏做到四十歲,然後腰回家接任族長,掌管整個洪藍埠的家業。而三山門城門吏之位,由其子嗣接替,如此循環不息。

“比如說我,我從小便在洪藍埠長大,由我爺爺照料培養,每天除了在家塾之中學文章,便是跟著老頭子滿洪藍埠的轉悠,看看田地看看商鋪,其實就是學習經營。

“到了二十二歲那年,我爺爺突然跟我講:東來,你爹已然四十歲,你不必留在洪藍埠了,去南京將你爹換回來接我的位子!

“於是我就到了南京,做了三山門的城門吏,我爹回來繼任族長。可惜我爹死得早,回來隻做了一年半的族長便過世了,其實我早在二十一年前,就該卸了城門吏之位,回來接管洪藍埠。可是我在南京一住,便覺那是個神仙之處,不想再回來,於是就耍了個小心思,說我還沒到四十歲,也無子嗣,便請二叔在老家代管。”

梁叛聽到這裏,奇怪地道:“可你現在已經四十多,也還沒回來?”

俞東來苦笑道:“南京比洪藍埠好玩十萬倍,有的人愛做土皇帝,在這窩窩裏一言九鼎,可我偏偏隻愛南京,加上一直不曾有過子嗣,無人接我的城門吏,便一直拖著。如今二爹替我管了二十年,也不在了,所以我想請二娘再替我管幾年,等到我那二房的弟弟一長大,興許我一高興,便‘退位讓賢’了,這一是報答二爹二娘,二是成全了我自己。”

這俞東來在南京雖算不得上流,卻也是個風流人物,舉止投足都是一副瀟灑氣派,可是今日一說這件事,卻忽然顯出幾分滄桑來。

梁叛有些不解:“那你年輕時幹嘛不自己生一個,養到現在也有二十多了,你自己不想回來,把兒子丟在這裏接你的位子,也總比這樣幹拖著好。我瞧你身子也還硬朗,怎麽同二叔一般四十歲不得子的?”

俞東來神情落寞起來:“非是我不想生——這話也獨獨對你可以敞開心扉——實在是你嫂嫂不會生,多少好藥吃過,總是生不出。她這個人個性又強,早年我老娘提過一嘴,說在洪藍埠替我選一房妾室接個香火,這個敗家母老虎便回來吵鬧,說除非休了她,否則一隻母蒼蠅也不準進門……鬧了一回,納妾的事便再也沒人提起了,莫非真要我休妻?”

這些話聽得梁叛大感唏噓,按說俞太太是“無後”,又有“善妒”,都是“七出”之罪,俞東來完全有理由休妻再娶了。

可他偏偏就沒有這麽做,而且是寧願放棄自己的族長之位,也沒有動過休妻的念頭。

這在眼下的社會當中,是極其難能可貴的。

梁叛頗受感動,也表示理解俞東來的想法,但是又有個疑問:“你說請二娘代管洪藍埠,她一個婦道人家,能管得了這一大攤子的事情?”

俞東來笑道:“你不要小瞧我二娘,她年輕時也是女中豪傑,家中在洪藍埠也是望族,當年他待嫁之時已掌管他們家在碼頭的好幾間商鋪,還跟我二爹鬥過幾回,四戰三勝,傳為一時佳話。最後一次輸了,便下嫁給我二爹,這才不露麵的,不過還在管著二房自家的幾門生意,一直都很紅火……”

梁叛奇道:“怎麽洪藍埠除了你們俞氏,還有別的家族?”

“怎麽沒有!”俞東來道,“除了我們俞氏還有兩家,一家姓謝,在石臼湖一帶,做的是湖上和胭脂河漕運的買賣,胭脂河西岸也有一些地是謝家的。我太太就是這家的女子。還有一家就是我二娘那家,主要做買賣的,鎮上有約莫三成的生意歸他們家,比謝家遜色一些,姓徐。”

“姓徐?”梁叛下意識地想起那個跟著自己從南京一路來到洪藍埠的徐西決,問道,“是雙人徐?”

俞東來道:“不錯,就是雙人徐。”

梁叛心道:莫非又是巧合?

本朝大姓是王張李陳、劉楊吳黃,再往後才是周徐朱趙,徐姓雖然不是極靠前的大姓,卻也丁戶眾多,一地之中有幾位同姓不同宗的並不奇怪。

況且那徐西決即便是洪藍埠徐氏子弟,他和二娘又有甚麽必然的聯係呢?

梁叛思慮良久,決定還是從二叔的屍體本身入手。

那具屍體雖然沒有頭顱和脖子,可依然還有許多有用的信息不曾發掘出來。

其實他現在手裏掌握的零碎信息也有不少了,隻要能從屍體中找到真正有價值的線索,再與手中的信息對照,興許很快便能找到問題的突破口。

他對俞東來道:“二哥,明天溧水縣衙那兩位,請你替我打發掉,還有,幫我找一本《洗冤集錄》,元刻本和明刻本哪個版本都行,我要重新驗屍。”

俞東來點頭道:“這個好辦,明日我叫人去找書,至於縣衙那兩位,你不必管,我讓三爹去同他們周旋。”

梁叛搖頭道:“不行,不能讓三叔去。你方才說二娘一直在管事,做生意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可能不知道外麵的消息,可她卻說不曾聽過亭山大盜這回事,那麽她和三叔兩人一定有一個在撒謊!明天你不但要另外找人打發縣衙二俞,還要派人出去查訪,究竟有沒有這個亭山大盜!”

俞東來站起來道:“好,便照你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