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有甚麽亭山大盜。

三叔在撒謊。

可是有人卻在二娘的店裏,與二娘的掌櫃串通起來要做“亭山大盜確有其事”的偽證。

所以這兩人都有問題。

梁叛一路鎖著眉頭,心裏將二娘和三叔兩人的假設動機和可能性反反複複想了幾遍。

如果按照俞東來所說,三叔這人一無血緣二無根基,這些年也始終沒有插手家中事務的管理,應該沒有強烈的動機才對,如果是為了爭奪家產,那即便他殺死了二叔,最後爭奪成功的可能性也幾乎沒有。

反倒是二娘,如果她為了俞家產業的控製權殺死二叔,是具備成功的可能的,畢竟二叔的骨血還在,而且是俞氏主家下一代唯一的合法繼承人。

甚至連俞東來昨晚自己也說,如今二叔一死,他又沒有子嗣,倒是願意將族長傳給二房的兒子。

可是二娘如果這麽做,冒著巨大的風險不說,也根本沒有必要啊。

所以她也沒有十分合理的動機。

那麽誰還能在殺死二叔以後,得到足夠的利益呢?

冉清忽然開玩笑地說:“其實二叔一死,獲益最大的不是別人,而是俞東來自己。”

梁叛隻是報之一笑。

他明白冉清的意思,俞東來自己躲在南京瀟灑了二十幾年,偌大一個家業全靠二叔代為打理,如今二房在洪藍埠深耕二十年,上上下下可能早就以二房馬首是瞻。

而俞東來至今沒有子嗣,二房又天賜一個香火種子下來,眼看這個小子也要蒙學懂事,俞東來再不動手,恐怕整個家業最後都要落進二房的口袋之中。

所以如果通論起來,殺死二叔獲益最大的,的確是俞東來。

冉清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陡然起了好勝之心,說道:“就算你不願意承認,俞東來在事實上的確是受益最大的那一個,他也是最有理由、最有機會下手的那一個。”

梁叛搖頭道:“可他昨晚跟我說,想將族長傳給二叔的兒子,況且他自己也沒有子嗣,最後還是要將洪藍埠拱手讓人。”

冉清冷笑道:“那隻是他的一麵之詞,未必作數。連二叔那樣的也可以老來得子,你憑甚麽篤定俞東來一輩子生不出兒子?再說即便最後生不出,也可以從親族之中過繼一個,民間這種事情尋常至極,莫非你這也不知道?”

其實她之所以如此咄咄逼人,其實是看出梁叛在自欺欺人,因為梁叛自己為開脫俞東來所提出的幾個問題,以他的聰明,完全可以自己給出解決的答案。

可梁叛偏偏刻意繞過顯而易見的答案,這不是自欺欺人是甚麽?

梁叛被她說得啞口無言,轉臉看著她,無奈地笑道:“冉大先生、冉大小姐,你到底是真的懷疑俞二哥,還是要跟我鬥氣?”

冉清哼了一聲,偏過腦袋道:“梁大捕快、梁大總旗,那你承不承認我說得不錯?”

梁叛拱手道:“承認承認,自然是你對我錯。”

冉清臉上略有得色,竟然極難得地露出幾分少女的天真笑意來。

可她旋即便收了笑容,說道:“雖隻是同你辯論,可萬一真的是俞東來,那你……”

梁叛看著她,微笑著道:“我留下來是為了幫他,不是為了抓他。”

冉清正色道:“可是你會包庇一個殺人犯嗎?”

梁叛搖頭道:“如果我是溧水縣的捕快,我一定會抓住凶手,不管他是誰。但我不是,我在這裏沒有權力也沒有義務去抓任何一個人。我現在之所以在查殺死二叔的凶手,並不是為了破案,一是因為職業病和好奇心,二是幫助俞二哥維護他該有的權利。否則我們現在已經在遊山玩水的路上了。”

冉清沉默不語,她在理智上明白梁叛說得沒錯,但是在情感上,她希望梁叛代表的是正義,她覺得這個世界,或者說自己的世界中需要有一個英雄,一個不問規則、打破樊籠去光照世界的英雄。

但是梁叛似乎並不是,她有點失望。

“如果換成是呂子達,你覺得他會怎麽做?”

她忽然聽見梁叛在問自己。

冉清很肯定地道:“他會做出和你一樣的選擇,但是他既然選擇了你,正是希望你替他選擇一條不一樣的道路。”

梁叛默然,他搬出呂致遠,是為了說服冉清,可是現在卻忽然發現,冉清反倒用呂書辦說服了自己。

他不禁在心中自問:你不是一直自詡隻問對錯,不問價值的嗎?

那天你拒絕張守拙時,不是口口聲聲說過,不會站在任何一方,不會為了任何一方的利益行事的嗎?

他想起那天拒絕張守拙的“收編”以後,從縣衙出來,站在縣府街上彷徨無處的時候,在他渴望傾訴、渴望與那個已經死去的呂致遠痛飲一場的時候,就看見這個穿了一身鵝黃色襖裙的女先生,在街對麵的書肆中買那本《秦淮子集》。

那天梁叛沒找到人痛飲,而冉清也沒買到《秦淮子集》,後來梁叛將那本《秦淮子集》送給了冉清,而他自己卻再沒能找到陪自己痛飲的人。

現在他們兩人並肩走在一起,梁叛卻赫然發現自己變了,他為這個發現而心驚肉跳,而且後怕。

然後他停下腳步,同時拉住冉清,一伸手道:“你還是把那本《秦淮子集》還我罷!”

冉清怪訝地問:“做甚麽?你說不過我,就要跟我絕交了?”

梁叛忍不住笑起來:“拉倒罷。我隻是覺得你說得很對,我剛才的想法是錯的。我要讀詩以明誌。”

冉清笑得很開心:“我抄一本給你。”

梁叛本來隻是玩笑,事實上那部《秦淮子集》他早已背熟了,畢竟是他們機速總的密碼本,業務需要的。

不過他也沒拒絕冉清的提議,點點頭道:“也好。那麽冉大捕頭,請問我們下一步該怎麽做?”

冉清假裝捋這頷下不存在的“胡須”,粗著嗓子,一本正經地思索著道:“本捕頭認為,下一步應該立即回去,將俞東來抓起來痛打三十大板,然後問他:俞東來,你說,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啊!”

梁叛盯著她的臉,從未想過她會有如此反差的舉動,可是這樣的冉清讓他猛然間心跳加速起來。

冉清自己也被自己逗笑了,轉頭看向梁叛時,卻見他眼睛直直地望著自己,熾熱的目光中所包含的信息,很明白地傳進了她的眼裏。

冉清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臉卻騰地紅透了。

梁叛連忙收回目光,假裝咳嗽一聲說道:“走罷。”

說完向俞氏莊園走去,冉清則低著頭跟在後麵。

兩人再次走上洪藍埠鎮上的街道,梁叛習慣性地四處亂瞧,四周的景象人物就像照片一樣一張張收進他的心裏。

忽然間,就在他們經過一條岔路的時候,梁叛猛然停下腳步,然後迅速後退,退到那條岔路的路口,然後轉頭望去,隻見那岔路上有個鋪麵,高高挑起一幅旗招,上麵寫著:得意酒家。

梁叛向冉清使了個眼神,說道:“你還記得跟我們一船來的那個俞繼榮嗎?”

“是‘小俞氏’的那個?”

梁叛點頭道:“就是他,那個開酒館的。你瞧那個得意酒家,原先就是他開的,現在不知被誰盤下來了,我們去看看。”

說話間,隻見那酒館當中晃晃悠悠走出一個壯漢,梁叛連忙拉著冉清躲到牆角後麵。

隻見那壯漢出了門便左右看看,然後一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梁叛低聲道:“是俞繼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