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俞東來和俞繼榮見麵是為了甚麽。
老鴇子當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梁叛也不會蠢到去問她。
老鴇子一直將梁叛送出大門,還問今晚要不要替他留兩個小娘兒,自然是被拒絕了。
當然了,這老鴇子本來也沒抱甚麽期望,她這雙眼睛,隻在冉清身上一掃,便知是個標致的美人,這位馮二爺帶著這樣一位美人在身邊,哪裏又瞧得上她院裏的幾朵殘花。
梁叛一出門,瞧見一個瘦瘦的羊胡子,穿了一身長袍,頂著個瓦楞帽,正疑惑地看向他。
那龜奴在一旁指著說:“喏,就是這位馮二爺。”
那山羊胡子的掌櫃臉上更加迷惑了,將梁叛上下打量一遍,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此人。
當然了,眼前這位絕不會是馮二。
梁叛也不說話,雙手十指交叉、掌心朝上,窩在小腹,好像一艘小船形狀。
那掌櫃便向他拱拱手,說了句“鄙人姓洪,幸會”,別的話不說,帶兩人一路出了小曲中,到了五湖茶樓的那條街上,從後門進了茶樓。
三人一直上了二樓,轉進一間包間去。
一進門,卻見房中已經坐了七八個人,都在喝茶,房門剛被推開,那些人全都站了起來,齊刷刷看向門外。
他們這一看,也是洪掌櫃之前一模一樣的表情,麵麵相覷過後,都把目光投在了洪掌櫃身上。
洪掌櫃向大家拱拱手,說道:“是自己人。”
說完請梁叛坐到最西麵的空位上——那個位子本來是留給馮二的。
梁叛知道一點漕幫中的規矩,漕幫在茶樓中排座時以西麵為尊,因為漕船不下海,海上來者皆是客,客在東方,所以東是客位,坐西朝東便是看著大海的方向,是主麵客坐,所以西是主位。
所以他連忙推辭不受,帶著冉清坐到了東麵的兩個位置上。
這一下大家都知道他不是在幫的了。
當然,這並不表示他就是外人,能夠坐在這裏,而且知道該坐哪個位子的,不會是外人。
那洪掌櫃便將西麵的位子空著,拱手道:“敢問閣下尊姓,與鄙幫如何稱呼?”
梁叛站起來四麵拱手,說道:“小弟姓梁,跟齊四哥兄弟相稱,和馮二哥也是極好的交情,老爺子麵前也吃過兩杯茶,僅此而已。”
他說是“僅此而已”,可在聽的人全都張大了嘴巴。
他們雖然都是胭脂河上跑漕船的幫長、水頭,論地位也算是一方小頭目,可是他們大多數都沒見過老爺子,有兩個水頭甚至連齊鶴軒的麵也未曾有幸見過。
有幾個顯然不信他這兩句話,都像洪掌櫃使眼色。
洪掌櫃想了想道:“不敢請問,老爺子而今府邸的名號叫甚麽?”
梁叛知道這是在出題考究了。
漕幫幫眾有數百上千,真正見過老爺子的當然都知道那四個字,可絕大多數人連聽也沒聽過那幾個字,如果梁叛不說自己在老爺子麵前吃過茶,這洪掌櫃還真不大好問。
加上那個所謂“府邸”的名字又極其怪異,沒去過的人是決計猜不上來的。
梁叛不假思索地道:“叫‘立地佛國’。”
當即有兩個水頭怒目圓睜地站起來,這個名號聽著可不是好意思,莫不是咒人上西天麽!
誰知那洪掌櫃連忙張開雙手攔下來,向梁叛恭恭敬敬地道:“梁大爺,你請西首上座。”
這一句話,在座的都知道這人是說對了!
齊老大稱兄道弟的朋友,又是老爺子的座上賓,即便不是在幫的,到這小小洪藍埠來,也該坐到上首。
他雖是客,卻是“貴客”。
梁叛再度推辭,擺手說道:“各位老大,小弟不過是經過此地,遇上幾件事情不得不勾留在洪藍埠,今日在小曲中向個老鴇子打聽消息,身上銀子帶的不多,才想起請五湖茶樓幫忙,實在不敢驚動幾位老大,小弟在這裏告罪了。”
說罷打了個躬,向幾位幫長、水頭賠罪。
那幾人連忙站起來,連說不妨。
還有人問起南京的近況,都說每年隻有夏賦、秋稅之時才得回去拜見齊老大,如今又是半年不見,不知是否安好。
梁叛便將齊四和馮二的情況說了,一切都還安好,還提到老爺子手下一位隨從不幸過世的消息。
旁人又問南京的兄弟如何、可有調動的消息、是否認識某某人、誰誰誰家媳婦生了沒有……
洪掌櫃見不是事,連忙站出來道:“梁大爺有事在身,你們囉嗦甚麽?”
眾人頓時住了口。
洪掌櫃向梁叛道:“梁大爺方才說遇著幾件事在此勾留,可有用得著漕幫的地方,還請吩咐下來,千萬不必見外。”
梁叛也不客氣,直說道:“有的,眼下就有一件事,要請一位兄弟替我跑一趟南京。”
其實這件事請俞東來派人替他跑一趟也沒問題,不過他想正好漕幫在這裏,後麵或許還有大用,就把跑腿的差事交給漕幫去辦,實際是讓他們自己趁機回南京到馮二和齊四那裏確認自己的身份,打消這些人的疑慮,後麵真要用起來,也就沒甚麽阻礙了。
他掏出小本子,嘩嘩嘩寫了兩封信,折起來交給洪掌櫃,道:“請幫我送兩封信,一封送到南門西六角井鐵家藥鋪對麵的小吃攤子上給小老板娘,第二封送到江寧縣,讓送信的弟兄和門房說,信是一位姓梁的寫給張知縣。”
洪掌櫃一一記住了,事實上他也有派人回南京驗證此人身份的打算,當即答應下來,說馬上派人去辦。
梁叛又畫了一幅畫像,是那群冒牌“亭山大盜”中唯一逃脫的弓手:“另外請河上弟兄們認一認這個人,但凡有知道此人是誰的,便請洪掌櫃派人到俞氏主家的莊園傳個信給小弟,多謝。”
“好說!”
洪掌櫃將畫像也接了過去,立刻遞給那幾個幫長、水頭傳看。
梁叛便拱手告辭:“打攪幾位老大,實在不好意思,一等小弟手頭事情料理明白,一定找個館子請幾位老大吃酒。”
大家知道他這是要走了,全都站起來相送。
梁叛說了一聲“留步”,便帶著冉清轉身出門走下樓去。
洪掌櫃一直將他送到後門,這才回到店裏安排事宜。
梁叛和冉清回到莊園的時候,俞東來正站在門口和縣衙二俞說話。
三人見到梁叛過來,便停了交談,互相拱手告辭了。
那位捕班俞班頭在經過梁叛身邊時,極不友善地瞪了他一眼,跟著俞書辦緩緩去了。
梁叛根本正眼也不瞧他,徑直走到俞東來麵前,問道:“俞二哥,你把他們打發了?”
俞東來向一旁的冉清拱拱手,笑著答道:“沒錯,三兩句話的事。”
“哦?怎麽說的?”
俞東來道:“昨天二娘不是說不要外人插手嗎,我便原話複述一遍,告訴他們驗屍的事情不可以假手外人,必須我們俞氏自己出人來做。”
梁叛心想這一計倒真是妙,俞氏裏麵當然找不出人來,否則溧水縣也不至於大老爺從江寧縣借人。
他好奇地問:“那他們有沒有別的辦法?”
俞東來冷笑道:“不必管他們,俞教仁說回去想想辦法,總之不論他們想甚麽辦法來,我都找個借口不準,總也能拖上幾日。”
他說著從兜裏摸出一本又缺又舊的書來,封皮已經殘破不堪,整本書像是快散架了似的。
“對了,你要的書我找到一本,今日一早派人到縣城仵作家裏翻出來的,你看看。”
梁叛接過書來隨手翻了兩頁,這書書頁已經完全順序顛倒,紙張也有不同程度的殘缺,中間還缺了許多頁數,其中講服毒死的那一篇便根本沒有找到。
他也沒說自己也已找到一本,隻是將書收起來,忽然問道:“俞二哥,你是剛剛才從外麵回來?”
俞東來一愣,卻沒正麵回答,而是反問道:“為甚麽這麽說?”
梁叛直視他的雙眼,似笑非笑地問:“我們好像在街上瞧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