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假作不解地問:“外婆,方才你自己教我講個姓名出來,說是沒有你不知道的,怎麽我隨口講這一位,你便答不上了?莫不是哄我?”
老鴇聽他語氣不大客氣,又念他是個出手闊綽的,便扭扭捏捏地賠笑道:“郎君何不問問別的?”
梁叛從兜裏摸出三塊大小不一的碎銀子,還有一塊五兩重的小錠,一字兒排開在桌上,說道:“我隻想聽這位俞大老板,外婆何妨說一說,說得越多越好,拿得越大。”
那老鴇眼睛也直了,這樣小地方不比秦淮河、舊院,豪客少見,她這小門小臉更是難見整錠的銀子,掩著口哈哈一笑說道:“奴若說起來,自然是又多又好。”
當下便滔滔不絕,將那俞繼榮籍貫何處、年紀多少。性情好壞如數家珍地說了,隨後便講起這人十幾年前如何在此開了一家酒樓,又是如何生意興隆、發家起來。
接著說那俞繼榮開始眠花宿柳,是這小曲中的常客,曾經還真瞧中過她家一個叫小金釧的丫頭,那小金釧是她老鴇子平生養過最好最得意的一個娘兒,長得比當時小曲中的幾個大頭牌也不差。
隻不過沒過多久,這小金釧被俞家三爺瞧中了,強行從她院子裏贖了去,隻給了八十兩銀子贖身錢。
誰知那俞繼榮對小金釧是動了幾分真情的,小金釧一走,他再沒來過這院子,聽說也把俞家三爺恨上了。
梁叛奇道:“你是怎麽知道俞繼榮恨上了俞家三爺?”
那老鴇子看著桌上的銀子,咽了口唾沫,賣關子不肯接著說了。
梁叛將那幾塊碎銀子都推過去,加起來約莫有一兩二三錢重,老鴇便老實不客氣地收了。
她又瞧瞧那小錠銀子,諂笑道:“我們小曲中雖是互有競爭,可大院之間並沒甚麽秘密,大家消息都通著的。那俞老板幾次在別處吃酒吃得醉了,便要指摘俞三爺的不是,甚或指桑罵槐出言不遜,許多人都知道的。”
“後來怎樣?”
一聽這話,那老鴇忽然紅了眼圈,開始抽抽噎噎起來。
梁叛轉頭和冉清對視一眼,不知這老娘們兒葫蘆裏又賣甚麽藥。
老鴇子莫名其妙哭了一氣,說道:“後來,我那苦命的娘兒小金釧,跟了俞家三爺不幾年,忽然便過了世,被俞家人丟在了亂葬崗,死也沒個葬身之所了。”
梁叛大感震驚,忙問:“小金釧是怎麽死的?”
老鴇道:“我們是開窯子的下賤門戶,又不是真正娘家人,哪裏敢問?不過後來有說得怪病暴死的,有說是逆了俞家三爺的脾氣被活活打死的,也有說是自己喝毒藥死的,總之沒有的好死,也沒有好葬。”
梁叛問:“那俞老板是甚麽反應?”
老鴇奇怪地道:“俞老板能有甚麽反應?莫非替小金釧收屍嗎?”
“他沒有因為此事和俞三爺起過衝突?”
老鴇想了想道:“說來也怪,自從小金釧死了,俞老板再沒罵過俞三爺,上小曲中來也極少吃醉了酒亂講話,好像甚麽事也不曾發生過。哼,所以我說男人盡是負心漢,哪怕你俞老板哭一聲罵兩場,我這做幹娘的,也替小金釧值了。”
老鴇抱怨完,又看向桌上的銀錠,手指動了兩下,想要上前來拿。
梁叛笑道:“先不忙拿錢,我還有兩句話問。”
老鴇悻悻地把手縮回去,滿臉堆笑地道:“請問請問。”
“我聽說俞老板的得意酒家倒了,有這回事嗎?”
老鴇道:“有,有。那得意酒家馬上便不姓俞啦!哦不對,還姓俞,不過不是俞繼榮的俞,而是俞三爺的俞了。”
“怎麽講?”
老鴇道:“俞老板確是發過一陣,不過近兩年愈來愈不成,想想也就是小金釧死了以後,得意酒家便不大像樣子了。隻有兩個字:冷清。那店子撐得到今日已是難得,不過到明天便要易手了。聽講俞老板前兩天專程跑了一趟南京籌錢,也不知籌到沒有……”
這老鴇剛才還哭天抹淚的,此時說起俞繼榮的破落事來,眼角含笑,語氣輕蔑,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
梁叛又問:“那酒樓怎麽盤給了俞三爺?”
“誰知道?這俞三爺人雖瀟灑,可在錢財上麵的出手卻不怎麽瀟灑,這洪藍埠向來沒人肯與這位三老爺做買賣,誰知道這俞老板怎麽想的,將店子盤給俞三爺,恐怕又是一樁蝕老本的買賣。”
梁叛沒想到俞三爺人瞧著如此豪傑,原以為行事和俞東來差不多,也是個豪闊大方的作風,誰知他名聲竟這麽不堪。
那老鴇搓了搓手,道:“郎君還想知道甚麽?”
梁叛揮了揮手,那老鴇連忙雙手捧了銀錠子去,一疊聲的稱謝。
梁叛忽然想到一事,說道:“不對啊,方才我還瞧見俞繼榮進了你們這條街,他不是破產了嗎?”
老鴇臉上忽然泛起一絲神秘的微笑,搖頭說道:“郎君,不瞞你說,這個事奴是曉得的,但不好說。非是奴拿了銀子不認人,實在這句話太重,不止三五兩銀子。”
“哦?”梁叛聽了非但沒有不快,反而頗有興致,“你倒說個數!”
如果這老鴇真有一句值錢的話,別說十兩八兩,便是上百兩他也肯出——隻要這句話真的值這麽多,錢總不是問題。
錢這東西本身是最不值錢的,放在口袋裏不當吃不當喝的,隻有換成了東西,才值錢。
比方說一千兩重的銀疙瘩換了價值二百貫的東西,這一千兩銀疙瘩就值二百貫;如果換成了價值上萬貫的東西,這一千兩銀疙瘩就值上萬貫。
梁叛很樂意將口袋裏那些沒用的銀疙瘩,換成真正值錢的東西。
那老鴇笑眯了眼,將手裏的銀錠子揣進袖子裏,伸出兩個巴掌,又在空中翻了翻,笑道:“二十兩。”
梁叛二話不說,當場掏了一張……紙,畢竟誰也不會出個門在身上帶一斤多重的銀疙瘩。
他寫了一張條子,拿給老鴇,說道:“你派人拿這張條子到碼頭上的五湖茶樓去支銀子。”
老鴇接過紙條,將信將疑地看了一眼,隻見那紙條上寫著:支銀二十兩,馮二。
這胭脂河乃是漕運要道,又是南京地盤,在胭脂河便的洪藍埠鎮,怎麽會沒有漕幫的落腳之處?
梁叛從昨天上岸時,便留意瞧見碼頭上那個五湖茶樓的招牌下麵,掛了個小小的“旗”字,就是漕幫旗手總的產業。
不過梁叛生怕漕幫在洪藍埠的弟兄不認得自己,於是便冒了馮二的名字。
那老鴇連忙招呼了一名龜奴過來,將紙條遞過去,叮囑他快去快回。
梁叛見那龜奴快步出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不催促那老鴇先說,隻道:“外婆也坐,銀子沒來,料你也不放心將那句話說了。幹坐著也無聊,我們不妨先聊些不相幹的。”
那老鴇本來腿也站得算了,聽見這話,便笑眯眯地向梁叛福了福,在凳子上將那肥碩的屁股沾了半邊坐下。
梁叛便同他聊些洪藍埠的風土人情,冉清始終不曾說話,隻在旁邊靜聽。
這鎮子本來不大,從小曲中到碼頭也不過半裏地的距離,一炷香的時間不到,那龜奴便興高采烈地跑了回來,進門便掀了衣兜,掏出四個小銀錠來,叫道:“幹娘,五湖茶樓把銀子支到了,果真二十兩!”
那老鴇幾乎跳起來,接過銀子顛了顛,朝梁叛喜滋滋地道:“多謝馮二爺!”
原來她誤將梁叛當做了馮二,梁叛也不解釋,隻道:“外婆那句值錢的話,請說一說罷。”
老鴇剛要將龜奴趕走,卻見那龜奴向梁叛拱拱手道:“馮二爺,外邊還有一位五湖茶樓的掌櫃,說是要見一見你老,請問見是不見?”
梁叛道:“請他稍等,我這裏再說兩句話便出去會他。”
“是嘞!”那龜奴領了命便關門出去。
老鴇這才靠近過來,要作耳語狀。
她一靠近,冉清便將秀眉蹙了起來,梁叛也立刻問道一股劣質的脂粉香味,連忙讓了一步,伸手說道:“直說好了。”
那老鴇尷尬地笑笑,站在那裏說道:“那俞老板不但今日來了,昨晚也在街上住了一夜,他一連兩天都在街上會著一位大人物,郎君可知是誰?”
“是誰?”
“是我們洪藍埠最大的那位——主家長房,俞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