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蔥蔥,漏著落日僅剩的星星點點的餘暉,斑駁地灑在樹幹和土地上。

梁叛盡量放輕腳步,向爭吵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他越走越近,漸漸依稀看到前方幾十步以外,有兩個人對麵而立,其中一個手舞足蹈,正在大聲吼叫:“我也是爹的兒子,也在病榻前送湯喂藥,也給老頭子送了終,憑甚麽二房有產有業,我卻半分田地也沒有!”

那正是三叔的聲音。

三叔這人中氣足,嗓門也大,一字一句全都清晰地傳到梁叛的耳中。

隨即聽見俞東來道:“我爹和二爹……墳前發了誓,會養你三代人,你還……甚麽……”

俞東來的情緒還算克製,說話便沒那麽大聲,一段話飄飄忽忽停的也不清晰。

不過大概意思是明白的,想來是老爺子死的時候沒給三叔分家產,長房和二房發誓要養三房三代人,俞東來認為三叔該知足了。

誰知三叔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笑聲悲慘淒厲,等他一氣笑罷,大聲地道:“放他媽的屁!阿來,你三爹不是狼心狗肺的人。你們父子把我當親人看待,三爹一輩子記在心裏,你爹他在的時候,一年給我一千兩,我家一家上下隻用得到六七百兩,也夠闊綽的了。

“可惜你爹管了我兩年便過了世,洪藍埠這一大攤子你又撒手不問,連我這一家子全交給了老二,這我並不怪你。可是老二跟我十幾年沒說過話,他把我家的開銷丟給那個吃裏扒外的徐家娘們料理,徐家娘們從不把自己當成俞家人,更不把三房當成自家弟兄,一年隻打發我三百兩銀子,夠得甚麽?這洪藍埠上上下下說起俞家老三,哪個不恥笑一句‘窮裝闊’?”

俞東來不講話了,隔了半晌才歎了一口氣道:“那你也不該做這種事!”

三叔道:“這都是二房逼的我!”

俞東來又是唉聲歎氣,轉身向莊園走去。三叔也一拂袖,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梁叛隱在一棵大樹後麵,心道:不該做這種事?哪種事?

難道俞二哥發現三叔是凶手了?

他又是怎麽發現的?

梁叛心裏忽然間好似閃過一道亮光,在他心裏,仿佛是一個被黑暗籠罩的世界,洪藍埠這些形形色色各有身份的人,原本好似全都站在黑暗之中,隻有一個個黑色的影子佇立在那裏,而這道光便穿過影影綽綽的人群,將幾個身影驟然照亮,並且化作一條線索,將他們連接起來。

第一個,死者二叔。

第二個,凶手三叔。

第三個,證人兼幫凶俞繼榮——那些在船上炮製出“亭山大盜”這個幌子的人的,全都是幫凶。

第四個,俞東來。

梁叛似乎在心中模擬出這樣一個畫麵:三叔殺死了二叔;俞繼榮因為財產問題被迫幫助三叔炮製“亭山大盜”混淆視聽;俞繼榮因為小金釧之死與三叔結仇;俞繼榮在自己的酒樓倒閉之前約見俞東來告發了三叔。

這樣一來,至少在邏輯上終於可以說得通了,而且合情合理。

問題是,這一切都是推理,證據呢?

現在看來,俞東來一定知道些甚麽,梁叛至少可以向他求證一下,俞繼榮見他時所說的話,到底是甚麽內容。

梁叛看看俞東來離去的背影,卻沒有跟上去,而是追向了三叔所去的方向。

兩人一前一後約莫走了一裏多路,眼看著已經接近了樹林的邊緣,三叔忽然停下腳步,朝著前方一片空曠之處咳嗽了兩聲。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天邊隻剩下一點剛剛照得見路的稀薄天光,那兩人離得又遠,梁叛正不知他是何用意,卻見不知從何處走出一個人來,緩緩來到那片空曠之地,跪在地上向三叔拜了兩拜。

“三老爺。”那人恭恭敬敬叫了一聲,臉被三叔的背影擋住,瞧不見麵貌,隻聽聲音像是個少年人。

而且那聲音有點熟。

三叔道:“起來罷。”

那人站起來,忽然便低低的哭了起來。

三叔不耐煩地道:“你哭怎的!不要哭,我還沒死。”

“是。”那人果然不敢在哭了,隻是仍舊不停地抽泣。

三叔道:“讓你查一查那幾個人,你查到沒有?”

“沒有,都不見了,隻有一個俞繼榮,還躲在小曲中,這兩日會了俞二少爺兩次,眼下也找不到蹤影兒了。”

“哦?”三叔顯得很吃驚,“一船幾個人都不見了?”

那人道:“是,昨天在船上的那位捕快公問那幾人名字戶籍的時候,我都暗暗記著了,今天跑遍了洪藍埠,連溧水縣城也走了一趟,非但鎮上的幾人都不見了,就連縣裏那個張皮貨也不見了。”

“嘖……”三叔低著頭沉思起來,嘴裏自言自語地道,“怪了,怪了。”

過了一會他抬起頭來又問:“那麽亭山大盜的事你打聽過沒有,到底怎麽回事?昨日阿來問我,我隻聽你說了一句,竟糊裏糊塗跟他說聽過這回事,後來想要不認也圓不回來了,隻好說是醉酒聽來的,記不清了。”

那少年道:“打聽過了,鎮上但凡俞家二房的鋪子,都說聽過這亭山大盜,別家都沒聽過,我看是二房弄出來的假消息。”

“那更奇怪了,二房弄這個東西做甚麽?這不是欲蓋彌彰麽,不知道的還以為人是他們殺的……”

梁叛心中一動,三叔這一句話說得大有內涵,“不知道的還以為人是他們殺的”,反過來意思就是知道的人不會認為人是二房殺的。

一般情況下說這種話的人,都是“知道的人”,三叔這個“知道的人”、知道二叔不是二房殺的。

也就是說三叔很確定二房不是凶手,那麽要麽他知道誰是凶手,要麽他自己就是凶手!

可是二房既然不是凶手,又搞出“亭山大盜”來做甚麽?

梁叛想不通,隻好繼續聽下去。

“對了,同你一船來的那個捕快,到底怎麽樣?我聽阿來說很厲害,你在南京可聽見過的?”

“聽見過,是很厲害的。江寧縣沒人不曉得他,我在船上聽他和那女先生講話,才知道他就是上個月在南京抓錦衣衛的那個江寧捕快!”

“原來是他啊……有他幫阿來,我也放心了。”三叔繼而說道:“阿彬,你快走罷,我已是自身難保,恐怕沒有餘力照看你了。”

那少年驚道:“三老爺,你怎麽了?”

三叔歎道:“我方才已經都向阿來認了,這洪藍埠俞氏恐怕再也容不下我俞三了!”

那少年道:“三老爺,你去哪裏我去哪裏。”

三叔搖頭道:“你跟著我做甚麽,去罷去罷。我在櫃上還存了二百兩銀子,你拿了去,櫃台後麵有你姐姐的牌位,你也帶走。洪藍埠這地方,是個沒真情的所在,你能走便早早走罷。”

那少年便哭著又給三叔磕頭,三叔擺擺手,轉身往莊園方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