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知道這少年是誰了。

就是同他一船來的那個瘦小子薑彬。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在城外搭船的時候,那幾個人是先到船上的,隻有這個薑彬是在自己後麵來的。

也就是說,這小子跟那些人並不是一夥兒。

剛才三叔說已經向俞東來“認了”,再聯係俞東來說他“那你也不該做這種事”的話,似乎已經很明白了,三叔就是凶手。

他殺了二叔,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

洪藍埠俞氏容不下他了。

三叔似乎很快就會離開洪藍埠。

梁叛站在原地一動沒動,看著薑彬伏在地上嗚嗚咽咽的哭泣。

薑彬哭了一會,直到三叔的背影再也瞧不見了,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便往樹林外走去。

梁叛悄悄跟著,卻見薑彬一邊走一邊舉起袖子揩眼淚,接著越走越快,轉過一道彎,竟是向那昨夜著火的亂葬崗鬆樹林走去。

亂葬崗鬆樹林距離俞氏莊園不到三裏路,薑彬借著剛剛灑下來的月光,十分熟稔地穿過一片片荒草,繞過一塊塊片石,在野地裏快步走著。

梁叛見這一段路比較空曠,便沒敢跟得太近,隻遠遠在後麵吊著。

那薑彬時不時也回頭瞧一眼,都被梁叛提前躲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兩人一前一後到了那片焚燒殆盡的鬆樹林,薑彬卻沒進那片廢墟裏,而是上了大路,一直繞到倒塌的義莊門前,直奔亂葬崗去了。

梁叛遠遠瞧著,隻見那薑彬摸索著找到最角落的一座墳堆前,朝著墳堆磕了幾個頭,撲在黃土上又哭了一場,這才站起來往鎮上走去。

梁叛等薑彬走遠,便悄悄來到那亂葬崗上,找到方才的那個墳堆,隻見墳前並沒有立著碑,隻有一塊平整的片石塊兒用幾塊碎石支在墳前,上麵用石子的尖角刻了八個歪歪扭扭的小字:姐姐薑氏金釧之墓。

梁叛站在那裏,心裏久久不能平靜。

那個被三叔贖回家的妓女小金釧姓薑,是薑彬的姐姐。

看來三叔對小金釧非但不差,甚至應該還很好,否則這薑彬不會死心塌地替三叔做事,三叔也不會對薑彬這般信任關照。

就從剛才三叔給薑彬一給就是二百兩來看,三叔這人也絕不是那種小氣摳搜的人,或許真像他對俞東來說的,他早先是真的沒錢,隻是不知道如今為甚麽忽然又有錢了,而且似乎還開了鋪子,薑彬就在他的店上做事情。

梁叛向小金釧的墳堆鞠了一個躬,轉身離開了亂葬崗。

他一路走,一路又想起死去的花娘,不知不覺間,眼前的景象全都被淚水模糊起來,那眼淚從眼眶中流淌出來,冷冰冰的趟過臉頰,趟到嘴角,一股苦澀的滋味。

走了不知道多久,梁叛一抬頭,卻見已經回到了俞氏莊園,他趕忙擦幹眼淚,正要向莊園裏走,卻見莊子的柵門外,冉清手裏牽著阿慶,正在那裏踮腳張望著。

他們瞧見了他,十分默契地同時舉起手來。

梁叛不由得笑了,快步走過去,在門外與兩人會齊。

梁叛和冉清互相看了一眼,都沒有說話,隻是笑笑,三人一並回到了俞東來的小院。

不過走到院外的時候,梁叛恰好瞧見一個人從裏麵出來,他一眼便認了出來,叫道:“埠郎,你幾時回來的?”

俞埠郎抬頭見到是他,先是一愣,隨即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忙走上前極恭敬地道:“沒想到梁五爺還記得賤名,小的是半個時辰前回來的。”

“見過二哥了?”

“剛剛見過,交了差事。”

梁叛點點頭,他雖然知道俞埠郎去辦了見甚麽“差事”,但是沒有多問,畢竟這是俞東來的私事,即便要問也是去問俞東來。

於是他道:“好,你去罷。”

埠郎躬身道:“是,二爺和太太在院中等三位吃飯,小的先告退了。”

說完他拱拱手,退了兩步,轉身走向莊園外去了。

俞東來和他的渾家也在院中等著他們吃晚飯,及見到三人回來,這才鬆了一口氣,忙叫下人開飯。

一頓飯吃過,各自分開回屋。

散席時梁叛對冉清看了一眼,心中既想與她說說話,卻又實在沒有甚麽具體想說的話。

就在他糾結猶豫的時候,俞東來在他身旁說道:“五弟,你來,我有話同你說。”

冉清和俞太太都看了過來,不過冉清是疑惑的神情,俞太太則神色平靜,顯然他們夫妻兩人早已通過聲氣了。

梁叛點點頭道:“好。”

冉清見狀便帶著阿慶先回房去了,俞太太也站起來給梁叛和俞東來的茶杯裏都添滿茶水,這才走出去,從外麵關上了門。

俞東來目光看著杯中綠瑩瑩的茶水,微微有些發呆。

梁叛輕輕喚了一聲:“二哥。”

俞東來激靈了一下,這才自嘲一笑,說道:“精神總不濟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了想說:“五弟,你身上傷勢眼下怎麽樣?”

梁叛不知他為何突然問起這個,疑惑地答道:“還好,我自己感覺是全好了,不過大夫說傷口容易好,虧損的元氣卻沒恢複,還得再養一二個月。”

俞東來點點頭,忽然站起來,走到茶幾邊的一個小櫃子旁,打開櫃子上的抽屜,裏麵居然有一個挺大的紅布包。

梁叛看著他將紅布包捧到茶幾上來,推到自己麵前,奇怪地問:“二哥,你這是怎的?”

俞東來將那紅布包打開,竟是八個疊在一起的官樣銀錠,每個都是五十兩,八個便是四百兩。

“五弟,你我算是相見恨晚、一見傾心,做哥哥也沒甚麽送你,隻有這些俗物,你拿了去,帶著冉先生和阿慶在溧水四處逛逛,然後早早回南京修養罷。”

梁叛皺起眉頭,他想起不久前三叔也給了薑彬二百兩銀子,也讓他離開洪藍埠,這叔侄倆不愧是忘年交,連說話行事都是一樣的。

他又想到三叔對薑彬說的:有他幫阿來,我也放心了。

莫非俞東來也遇到難關了?

俞東來見他坐在那裏不動,又將銀子向他麵前推了推,說道:“五弟,你我雖不是生死之交,也差不多了,你我之間還用得著客氣嘛?”

梁叛搖頭笑道:“二哥,我曉得你錢多花不完。說實話,早先我想給一個船娘贖身,便想打你的秋風了,怎麽會跟你客氣?不過銀子我可以拿,人還不能走,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南京。”

俞東來盯著梁叛,心裏滾燙一般,他抿起嘴半晌,最終長歎一聲說:“你回來的時候想必在外麵碰著埠郎的麵了,不是他回來告訴我,我還不知道眼下的洪藍埠已經全然沒了麵目!”

他忽然一錘椅子扶手,狠狠地道:“俞氏長房現在恐怕已是個空架子,我已經派了埠郎連夜回南京,調一批‘鐵算盤’來。大戶人家的行事,你恐怕想象不到。等‘鐵算盤’一來,恐怕就要跟很多人撕破臉皮了,到時候誰也不知道是甚麽場麵,我隻怕連累了你……”

他話音未落,突然間眉頭劇皺,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接著就看他站起身,腳步踉踉蹌蹌,好似喝醉了酒一般。

梁叛連忙扶住,可是俞東來麵色泛紅,兩眼發直,張著嘴已經說不出話來。

梁叛連忙向外麵喊道:“俞二嫂,快叫大夫!快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