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叫過,立刻有下人帶了那匹馬過來。
梁叛連忙走出去,將沾滿毒血的手背在背後,隻見一名身穿長衫的中年挎著一隻布袋從馬上跳下來,梁叛左右看看,不見俞太太的麵,猜想是將馬讓給了這位大夫,自己雙腿趕路回來,便走上去問:“是馬先生嗎?”
他不說“馬大夫”而說“馬先生”,便是不想讓那帶路的下人聽見了瞎傳。
那人也很乖覺,沒說半個字的廢話,隻是點頭道:“是我。”
梁叛便向那下人笑道:“請老兄牽著馬往鎮上方向走,接一接少奶奶。”
那下人答應一聲,斜眼朝院內瞧了一眼,沒瞧出甚麽端倪來,便牽著馬往莊園外麵趕去。
見那人一走,梁叛立刻伸手關門,一指堂屋,對那人道:“馬大夫,快請去看看。”
那人向他手上瞧了一眼,說道:“去洗手。”
說完便快步鑽進堂屋。
梁叛叫了一個本院伺候的丫頭,讓她打一桶水再拿兩個盆來,便跟著馬大夫走進堂屋去。
那丫頭也知道出了事,連忙去打水拿盆,快步送了進來。
梁叛讓那丫頭把水倒進盆裏,便將她趕了出去,隨即叫冉清也洗了手。
那馬大夫一麵給俞東來把脈,一麵翻看了一下俞東來的傷口,和吐出來的黑血,搖搖頭,砸了咂嘴。
他把完脈試了一下腿上的綁帶,自己伸手又緊了緊,轉頭對梁叛道:“可見到毒蟲了?”
梁叛搖頭道:“沒找到。”
馬大夫又問:“你替俞二少爺服了藥是不是?若沒服藥,眼下這一口氣早也沒了。”
梁叛連忙拿起那小瓷瓶遞過去,說道:“服了這個藥,不知對不對。”
馬大夫嗅了嗅那瓷瓶,也忍不住向後仰了一下,接著又跪下來,鼻尖湊到俞東來小腿的傷口上聞了聞,看看流出的黃血,又看看地上的黑血,搖頭道:“這藥性好霸道!說不好對不對,總之錯也不會太錯,至少吊住一條命了。”
他看向梁叛,問道:“開這藥的醫生呢,一定逃了是不是?”
他自己是大夫,當然最懂大夫的兩難,所以一語中的。
梁叛點頭到:“我讓他走了。”
馬大夫微微頷首,說道:“不知道是俞二少爺命大,還是你運氣好……既然這藥有用,我照著差不多的再配一劑試試。”
他說著伸手指沾了一點瓶底的殘渣,伸舌頭舔了舔,立刻弓起背脊,側過身作嘔起來。
等他連吐了幾口清水,胃氣平複了些,這才甩甩腦袋,漲紅著臉從布袋裏翻出十幾個瓶瓶罐罐,又讓梁叛到廚房找了一個舂蒜頭的缽臼,衝洗幹淨拿過來。
又要了烈酒和清水,將一堆東西鋪在地上,從瓶子裏倒出十幾個大大小小的藥丸來,塞進缽臼中悉數搗碎碾粉,然後用清水調勻。
馬大夫又從一隻大瓶中倒出一團青灰色的膠狀物質,用烈酒泡成散沫,再和方才用清水調勻的汁液混在一起。
梁叛湊到跟前一聞,果然一股類似那小瓷瓶的衝鼻味道,不過這味道稍稍緩和一些,細細分辨又有許多不同。
馬大夫也不多話,讓梁叛幫忙掰開俞東來的嘴巴,將那一碗藥分作三口給俞東來灌了下去。
俞東來吃了那藥,躺在地上,又開始嘔血不止,不過臉上的黑氣卻漸漸淡了些,嘔了幾大口血以後臉上變成一片灰白之色,整個人仿佛籠罩著一股死氣,一動也不再動。
梁叛摸了摸他頸側的動脈,還有微微的搏動,隻是有氣無力,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停止。
過了一會兒外麵又想起馬蹄聲,大門哐的一聲被推開,俞太太極為狼狽地奔了進來,進門便找俞東來。
梁叛和馬大夫將俞東來抬到桌上,把他整個人放平了,卻將他左腿掛到了桌沿外邊。
俞太太見俞東來這副樣子,早已流了眼淚,卻捂著嘴沒有哭出聲來。
梁叛不想讓她多看俞東來的模樣,便道:“二嫂,請你關照一下院裏的下人,不要到外麵亂講話。”
俞太太點點頭,擦幹眼淚,瞬間恢複了平靜之色,離開堂屋,走到院子裏去,拉住兩個下人低聲說了些甚麽。
梁叛隻聽見一句“都叫到廚房……不準出門”,他從聲音裏別說哭腔,根本完全聽不出一絲的情緒波動。
他心裏暗想:俞二嫂真好本事,真正是大將風範。
他這時才有空和冉清說話,問道:“阿慶呢?”
冉清道:“我聽見外麵亂,便讓他在屋裏讀書,累了就自己睡覺,不準出來。”
梁叛點點頭,向她勉強笑了一下:“你也歇一歇罷。”
冉清點點頭,找了個椅子坐下。
梁叛則摘了茶幾上的油燈,舉在手上,在屋裏四處尋找那毒蟲。
馬大夫則一直觀察著俞東來的狀態。
俞太太料理完下人,又推門進來,對梁叛問道:“老五,眼下怎麽辦?”
她不去問馬大夫,卻問梁叛,顯然是將梁叛當做家裏人了。
眼下梁叛是這家中唯一的男人,自然便是主心骨。
而且她問的是“怎麽辦”,而不是俞東來怎麽樣,這是在全盤考慮——包括萬一之下,俞東來的後事。
梁叛道:“二哥的命暫時保住了,等會再看看馬大夫怎麽說。二哥最後一句話,是讓我保著三叔,三叔或許知道些甚麽,我等會先去找他。”
俞太太泫然欲泣,點點頭道:“可惜埠郎走得急,若是留他歇一晚再走,此刻也能幫上幾分忙。”
梁叛聽了這話,心中一陣惻然,俞東來說是堂堂主家長房,可如今在這莊園之內,居然連一個親信的人也找不出了。
怪不得俞二哥要讓自己離開洪藍埠,原來俞家的情況已經對他相當不利,他派埠郎去找了‘鐵算盤’來,恐怕是打算背水一戰了!
所謂‘鐵算盤’,就是南京城中專門從事核對賬目、收支的高手,類似於後世的審計。
俞東來找“鐵算盤”,顯然是要查賬。
查誰的賬?
這些年洪藍埠所有的賬都在二房手裏,自然就是查二房的賬!
他忽然想起三叔對二房奶奶的稱謂:那個吃裏扒外的徐家娘們……
梁叛心想:俞二哥在樹林中和三叔說的那些話,他顯然知道一些事情,本來想借著談話的機會問一問他,可是誰知道根本來不及問,便除了這一的變故。
他擔心同樣的事情再發生在三叔身上,於是站起來對俞太太道:“二嫂,我現在去一趟三叔家裏,你把門鎖了,不論誰來找也不要開,讓他們一切明日再說。”
俞太太神色堅毅地點點頭,說道:“你去罷,自己小心。”
梁叛看了馬大夫的背影一眼,悄悄將自己那柄匕首遞給她。
俞太太迅速接了匕首藏在袖中,眼睛微微向下看了一看,表示明白。
梁叛又向冉清點點頭,便轉身出了堂屋,推門離開院子,無聲地潛入了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