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見她臉上一夜之間便起了許多細細的皺紋,心中暗歎一聲。

誰能料得到,俞二哥如此爽快通達的一個人,會有今日的遭際。

“五弟,你曉不曉得,我和東來成親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俞太太忽然開口說道,“那時俞家那些老頭子們,個個兒反對東來娶我,說我是大腳姑娘,不安分,不如娶個小腳的好持家。”

她一邊說著,一邊回憶起年輕時的光景,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一抹溫馨的笑容。

梁叛好奇地問道:“那又是誰促成的這門婚事?”

俞太太笑道:“用不著誰,隻要我們自家人一條心,那些老頭子說話不管用的。東來的爺爺和爹都不反對,二爹也沒意見,三爹更是跑到幾個嚼舌頭的人家裏,要撕人家的嘴。”

梁叛也笑了起來,但是這笑容很快便斂去了。

當年俞氏主家上下一條心,如今卻是人丁凋零、各懷心思,難怪誰都要來欺辱了。

梁叛又抬頭看天,說道:“時辰差不多了,二嫂,我出去接幾個朋友。”

俞太太也不問他去接誰,隻道:“你要出去,便替我送個信。”

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梁叛,也不知是幾時寫好的。

梁叛接了信,見封皮上寫了一個地址,是鎮上一間油坊。

他點點頭,將信收起來,一轉眼看到昨天那個叫門的家夥,正牢牢綁在那根撞木上,嘴裏紮了兩道布帶,睜著一雙眼睛,驚恐地看著他。

梁叛徑直朝門外走去,經過那人身邊時,俯身一記手刀,將那人拍暈了過去。

長房這間小院之外,還留著昨夜幾人踩過的泥腳印,以及那根撞木上剝落下來的樹皮、枝葉。

不僅沒有下人前來灑掃,實際連半個人影也不曾看到。

長房門外估計第一次這麽冷清,冷清得有點不像話。

要知道,這整個莊園可都是長房的產業。

梁叛走在這片冷清寂靜的莊園裏,路過二叔那停屍的小屋,穿過莊園的大門,走出了這片半掩在密林中的豪宅闊院。

一出了莊園,他便加快腳步,快速奔走在通往洪藍埠鎮的平路上。

本來遠遠跟在他身後的幾個人影,見此情形,也都急忙追了出來,盡是那身穿皂服的捕快。

當先一人正是那溧水縣捕班班頭俞東閶。

俞東閶一邊追一邊大叫:“休教走了那殺人犯!”

說著從肩膀上解下一條鐵索,大吼一聲,用甩鐵索的手法將那鐵索飛拋而出,那鐵索在空中緩緩打著旋轉,直向梁叛身上砸來。

梁叛跑動之中反手一抓,正抓住那鐵索的一端,同時手腕發了反向的抖勁,登時將那鐵索的飛旋鞭打之勢化解了。

那鐵索便好似一條溫順的絲絛一般,軟趴趴地落在了他的手中。

俞東閶大驚失色,他手下一幹捕快正要歡呼,見了這等聞所未聞的場景之後,也都駭然驚叫起來。

梁叛放聲長笑:“俞胖子,還你的鐵索!”

說罷將手中鐵索向身後甩出,溧水縣的捕快門赫然看見那鐵索好似一根筆直的鐵棍,與俞東閶甩出的慢旋不同,這鐵索在空中急轉,甚至攪出“嗡嗡”的聲響。

俞東閶把不準那鐵索的目標,哪裏還敢再追,帶著一眾捕快大叫一聲四散逃開。

好在梁叛也沒打算用這鐵索打他,否則這般大的力量,別說將人纏住,恐怕要當場將人打死,最少也要絞斷幾根肋骨。

那鐵索隻是朝人群空檔之中急墜而下,“啪”的一聲響,索頭砸進地麵三寸有餘,整條鐵索將那夯土路硬生生鞭出一道溝壑來。

俞東閶遠遠看見,隻覺兩腿發軟,旁邊一個捕快驚道:“這是甚麽功夫!”

梁叛再不管這些人,隻管發足狂奔,他重傷以後修養了一個月,還是首次小試身手,一時間隻覺心中暢快無比。

不過剛才一擲那鐵索,本來也是傾盡了全力,想要試試恢複得如何了,可惜究竟感覺有點些微的不足之處,似乎還是沒能恢複到巔峰狀態。

不過來日方長,不必急於一時。

他一口氣跑到洪藍埠鎮上,站在原地喘了一陣,同時抬眼四麵掃去,就見前方不遠處的路邊,果然有個油坊,外麵旗招上寫了個“洪藍菜油自榨”。

他快步走過去,到了近處時,鼻中便聞到一股濃鬱的菜籽油香味,在空氣中飄兒不散。

進了店門,梁叛拍了拍櫃台,原本坐在那裏打盹的小夥計猛然抬起頭來,眯瞪著一雙眼,口裏念經一般問道:“老客打油還是換油?”

梁叛問道:“謝周章在不在?”

那夥計噔的一下睜開雙眼,揩掉兩邊眼角的眼屎,將梁叛上下打量了一遍,問道:“甚麽事?”

梁叛道:“在就叫出來,急事。”

夥計隻好說了句“稍等”,急忙轉到後麵去了。

不一會從後麵出來一個大腹便便的漢子,約莫四十來歲,一雙眼睛倒還有幾分神采,見麵先拱手:“貴客麵生啊,請問到我小店有甚麽指教?”

梁叛也不跟他多客套,問道:“你是謝周章?”

這話直呼其名,又沒有任何敬詞,問得其實挺不客氣。

那胖子臉上閃過一絲慍色,隻當他是來找茬的,幹巴巴地道:“我是又怎樣?”

梁叛問:“你跟俞二少奶奶怎麽稱呼?”

謝周章將眉頭一皺,說道:“那是舍妹。”

梁叛點點頭,掏出那封信,放在櫃台上,說道:“好了,信已送到,俞二少奶奶……或者說他們夫妻兩個境況都不好,你看過信速速處置罷。”

謝周章奇道:“他們是俞家長房,洪藍埠的第一家,怎麽會境況不好?”

梁叛沒工夫跟他多講,隻道:“俞家出事了。”

說完便拱拱手,轉身出了店門。

那謝周章在店裏叫了兩聲,他也沒停留,徑直向碼頭邊的五湖茶樓去了。

昨天他讓漕幫送的信,如果趕得及時的話,現在至少應該有一批人先到了。

他快步穿街過巷,過了兩條街,卻忽然發現眼前的街道似曾相識,原來右邊就是小曲中的另一頭,從這裏穿過小曲中,就是俞繼榮得意酒樓所在的那條街道。

梁叛下意識地向小曲中多看了兩眼,卻在不經意間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從一個小樓之中走出來,低著頭緩緩向另一個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