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我想不起來了。”
九叔看上去十分著急,使勁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梁叛相信他是真的想不起來,在停屍房裏麵被屍臭硬生生熏了半個小時,大腦一下子運轉遲鈍也很正常。
“行,看你態度誠懇,我允許你出來透會兒氣。”
俞承舟如聞仙音,急忙連滾帶爬地跑到門口,梁叛搬開凳子,讓他站到門口來。
九叔剛走出屋門,便順著牆壁癱軟在地,頭歪在一邊,張大了嘴,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著院內的空氣。
“好聞嗎?”梁叛微微後仰,朝外麵一灘爛泥般的九叔問道。
俞承舟無力地點點頭。
“還想再進去嗎?”
九叔聽了這句話,猛然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梁叛,隨即瘋狂搖頭。
梁叛現在實際上已經是在用刑,他用這種味覺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加諸於兩個老頭身上,等到他們精神防線崩潰以後,再讓他們有限度地回歸和享受自由。
這樣鮮明的反差,就會加重剛才所經曆的心理陰影,讓他們對之前的境況更加恐懼,在麵對那種境況之時,也就會更加容易屈服。
——一個窮了一輩子的人並不會怕窮,但是如果讓他陡然發家,過上了富足享樂的生活,這樣的人往往會對貧窮產生極深的恐懼。
這就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梁叛見他入彀,笑了笑,說道:“好,不想進去也行,就看你是不是真的配合了。”
“配合,真的配合!如果我撒謊一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九叔急忙賭咒發誓表忠心,同時深深地向屋裏看了一眼,滿眼都是畏縮和害怕。
梁叛幹脆轉過身,背對著門裏,臉朝門外,說道:“好,那我問你,你是洪藍埠俞氏哪一支?”
“是三祖傳支。”九叔急忙答道。
“俞教誠遇害的那一天,你在哪裏?”
九叔道:“在迎賓樓,溧水縣的主簿下來,我請的他!”
“溧水縣的主簿好好的為甚麽跑到洪藍埠來?”
“他來查‘改稻為桑’,我們俞氏改了足足有八成,旁的鎮沒有超過六成的,縣父母不大相信,便派主簿下來查證。”
“甚麽!”梁叛猛然站起來,難以置信地問,“八成?那今年洪藍埠吃甚麽?那些種地的不收糧食,難道再花錢買米吃?”
他本來隻是打算按照一貫的技巧,從最簡單的問題開始問,最後才會問出他真正想問的那個問題,也就是昨天晚上那場“圍攻”到底是誰在何時組織的,他們成功趕走三叔以後又如何分配利益。
至於前麵幾個難度越來越高,但是仍然相對簡單的問題,都是一步步降低對方心理防線,同時一步步拉高對方心理警戒閾值的手段。
可他沒想到自己還沒問到那個問題,就先帶出了一個更加勁爆的消息。
他被這個“意外收獲”給驚呆了。
洪藍埠居然整整改了八成!
“改稻為桑”並不是不能做,其實洪武年就搞過一次,不但改稻為桑,還改稻為棉,但這是有限度有控製地進行,所以不會出現比較大的社會問題。
不管是改稻為桑還是改為其他經濟作物,都要至少保留五成左右的糧田,這樣一來農戶可以用他們桑田或者棉田的產出代替糧食來繳納賦稅,從而保住自己的口糧,依然可以糊口,還能有些銀錢上的餘留。
但是糧田的保有量一旦略低甚至大大低於五成,那麽即便用經濟作物的產出繳納賦稅,口糧上依然很有可能會出現缺口。
即使因為擴大了經濟作物的數量,增加了銀錢收入,但是這筆錢中仍有一部分需要拿出來買糧食。
這本身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民戶糧食雖然少了,但是錢多了,用多出來的錢換糧食就行,多一道買賣的程序而已。
但是這其中還有一個很關鍵的地方就在於這個買賣程序,他們多出來的這些錢,究竟能不能買到缺少的那部分糧食?
這個能與不能並不掌握在老百姓的手裏,而是掌握在米商糧店的手裏!
當一個人或者一戶人家可以做到自給自足的時候,商人對這個人或者這家人的影響力就會無限降低。
反之如果剝奪了個人或家庭自給自足的能力,商人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他們的生死!
如果官府再放任這些米糧商人,不對他們進行管製的話,那麽這個“程度”就會直線上升。
這就是資本主義和絕對的自由主義。
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可以指望的隻有資本之間的競爭機製,如果“競爭機製”這個唯一的保障消失,壟斷資本開始出現,那麽……
“洪藍埠有幾家米糧店?”
梁叛盯著九叔,極嚴肅地問道。
俞承舟略一猶豫,低聲道:“一家。”
梁叛抿起嘴,這和他猜想的一樣。
洪藍埠鎮說到底還是個農業區,鎮子本身的麵積並不大,鎮上不從事農業生產的戶數不算多,需要購買糧食的人口也就不多。
鎮上的商戶和住戶如果不嫌麻煩,完全可以稍稍多走幾步,到存糧充足的農家去采購糧食,所以洪藍埠鎮上的米糧店並不是必須存在的買賣。
他回頭看了徐老頭一眼,向九叔問道:“這家是姓徐罷?”
九叔沒有回答,但是他的眼神已經露出了完全肯定的意思。
梁叛深深吸了一口氣,二房一直欠缺的一個動機,現在似乎不缺了……
他向外招了招手,一個三房的家丁走進來問道:“梁五爺,有甚麽吩咐?”
“勞煩你,替我到鎮上跑一趟,五湖茶樓認不認得?”
“認得的,就在碼頭上。”
“好,你請茶樓的洪掌櫃來一趟,就說我找他!”
“是嘞!”
那家丁答應一聲,快步跑了出去。
梁叛站起來,也不怕那屍臭,緩緩走進屋中,目光冷冰冰地盯著徐老頭,忽然鼓掌道:“徐族長,好算盤,好本事!今天如果我沒有問到這幾句話,恐怕明年你們徐家就是洪藍埠第一大家了,人人都要靠你們徐家吃飯了,不是嗎?”
徐老頭眯起眼,冷笑一聲,並不答話。
梁叛搖搖頭,歎道:“可惜,今天俞九爺立了功,你們的把戲恐怕玩不成了。”
徐老頭不屑地道:“你猜到又能怎樣?就算你把消息放出去,鎮上再開出幾家糧店來也沒用,我大可以聯絡各家共進共退,反正我一家也吃不下整個洪藍埠。”
梁叛搖頭道:“你先不用狂,你一家吃不下是因為你弱,別人能被你們收買,是因為他們更弱。但是有比你強的人可以吃下整個洪藍埠,而且不會被你收買,你信不信?”
徐老頭哈哈大笑:“誰?莫非你說的是姓謝的那土包子?他家一半是種地,一半是在石臼湖上做船運,明年沒有糧食,漕運也歇了,他們家一半要歇夥兒,另外一半種的糧食連自己都不夠吃,他也要向我買糧吃!而且要向我借錢買我的糧,知道嗎?哈哈哈!”
“你傻嗎?洪藍埠的漕運是歇了,但洪藍埠不過是九牛一毛,外府進來的漕糧可沒歇。謝家本來做的就是南京漕幫的外門生意,在石臼湖上調運外府進來的漕糧到胭脂湖交給南京漕幫,跟你洪藍埠有甚麽幹係?”
徐老頭還是冷笑:“那他也隻能管得了自己,還得向我買糧。除了他洪藍埠還有別人可以跟我徐家一較高下?”
“有啊!”
“嗬嗬,誰?姓王的,還是姓陳的?”
“姓齊的。”
“姓齊?哼,誰姓齊?我徐某人怎麽沒聽說過?姓齊的在洪藍埠算老幾?”
“南京漕幫啊,你說算老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