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冷笑道:“吃裏扒外的賊胚,還要我俞家供養他怎的?要不要在家廟中替他們立起功德牌位啊?”

轎子裏淡淡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俞家以德立業,叔叔何不看在祖宗麵上,高抬貴手,妾感激不盡。”

一聽這話,四周的仆役和佃戶無不動容,有幾個婦人甚至當場跪在那裏禱祝起來,也不知是盼著老天保佑這位菩薩心腸的二房奶奶,還是祈求俞氏祖宗聽見這話、顯靈來讓三爺收回成命。

她們倒不是為了那些已經被逐出去的人,而是為了自己——誰知道三爺脾氣上來,下一個被趕出去的是誰?

三叔嘴角**了兩下,他被氣笑了。

一個姓徐的人,當著他這個姓俞的麵,口口聲聲提甚麽“俞家”,還有俞家的祖宗。

他本來並不是長於辯才的人,也懶得和這女人爭辯,隻道:“祖宗有德,家法無情。連我這個主家三爺沒做成事,都要被趕出去,何況他們?”

這時那轎簾邊忽然探出一隻略顯蒼白的纖手來,輕輕將轎簾掀開一角。

穀場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吸氣的聲音。

梁叛不明所以,注目看向轎子,卻見那轎簾起出,一個全身素縞的女子從小轎之中徐徐邁出,露出一張清麗絕倫的臉龐來!

她將烏黑的青絲盤成一頭牡丹髻,簪了兩朵小白花兒,襯得她有一種令人莫名心悸的美感。

見了這女人的第一眼,梁叛便在心中驚歎:這樣的女子怎麽會存在於洪藍埠!

這個小地方又何來的造化,能孕育出這種容貌來?

這世上除了東哥,沒有誰能夠真正忽略一個人的外表,至少在場的沒有。

梁叛隻聽見四周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一雙雙熾熱的目光,同時定在了二房太太的臉上和身上。

而那個完全被歲月饒過的女人,對那些目光絲毫不以為意,隻是向三叔盈盈一福,歎道:“叔叔說得哪裏話,四爺爺、九叔他們是嚴厲了些,可也實在是玩笑話,不好當真的。叔叔盡心為亡夫找尋個全屍,尋著了妾感激不盡,即是尋不著,也合是妾身命苦、二郎福薄,與叔叔何幹?”

梁叛真的隻差一點就信了她的話,就在這女人說話的時候,那種楚楚動人的情貌,和淒婉可憐的神態,讓人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望。

但是梁叛在最後猛然警醒,暗暗想道:這女人好厲害,虧得隻教她窩在這洪藍埠中,否則必又是個泱泱禍水,不知要引多少蒼生為之慷慨悲憤!

他見三叔也有些迷惘的神色,內心似乎在掙紮動搖,一時皺眉一時鬆開,最後輕輕呼出一口氣道:“二嫂肯替我說句公道話,再好沒有,不過這俞家的事,那幾個老頭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事情我一定盡心去辦,最後如何處,還需阿來拿主意。”

梁叛暗暗鬆了口氣,還好三叔清醒得快。

二房太太淡淡一笑,點頭道:“是叔叔見解得高,不過佃戶的事,還請叔叔高抬貴手。亡夫新喪,妾實不願因為亡夫之死再造罪孽。”

三叔終究有些鬆動,說道:“他們如果用心做事,我又何必如此?”

“妾雖不才,願為眾人擔保。”二房太太低眉垂目地道,她又向四周佃戶仆役微微欠身,口說,“亡夫全屍,仰賴諸位費心,感激不盡。”

左近一個佃戶忙道:“二奶奶這等話,折煞小的。”

另一個叫道:“二奶奶做了擔保,我等再不盡心,便不做人了!”

餘人紛紛響應,都讚二奶奶的功德。

三叔臉色越來越冷,與二房太太對視片刻,終於一拂袖,轉身一瘸一拐向穀場外走去。

“叔叔且慢。”

二房太太忽然叫住他。

“二嫂還有甚麽話說?”

“請問叔叔,可見到駿哥兒了?”

三叔眉頭一皺,搖頭道:“沒見過。”

“那也罷了。”

二房太太忽然眼圈紅了起來,舉起袖子掩住麵孔,緩緩退進了轎子當中。

穀場上頓時響起一片亂哄哄的議論聲,眾人都將目光轉到三叔身上。

二房這兩句話,顯然是說駿哥兒不見了,眾人則將懷疑**裸地落在了三叔的身上。

三叔緊鎖眉頭,轉臉向四周看去,他的目光掃到之處,議論聲便消減下去,終於等到穀場中再沒有一人聒噪,他才冷臉背著手走出穀場之外。

梁叛早已悄悄退了出來,等在路邊,見到三叔出來,便招了招手。

三叔瞧見他,便走了過來,喘了一口氣粗氣,說道:“方才你瞧見了?”

梁叛笑了笑:“沒想到你們俞氏主家人丁雖然不多,卻沒一個是善茬。”

三叔哼一聲道:“那個女人的手段之多,你還不曾見到。對了,她說駿哥兒不見了,你知不知道怎麽回事?”

梁叛不好瞞他,笑道:“那小孩叫駿哥兒嗎?我兩個朋友見孩子乖巧,帶到鎮上耍子去了。”

三叔停下腳步,狐疑地看了他幾眼,終究沒有多問,隻冷笑道:“乖巧?那小子鬼精似的,年紀雖小心腸卻毒,你那兩個朋友,不要著了那小鬼的道兒才好。”

“有這種事?”

三叔露出厭惡之色:“要論聰明,恐怕你家那個小阿慶也未必強得過他,論起狠毒陰險來,那個小孩比大人更勝幾倍。所以我一直覺得駿哥兒絕不是老二親生的,一來老二的身子,南京太醫院早就說過生不出,二來這小子狠毒陰險是接他娘的代,這沒問題,但是那份聰明絕不是老二那個呆子傳得下來的!”

末了三叔又補充一句:“我們整個俞氏,就沒有出過腦筋那樣好的種!”

聽三叔說得這麽邪乎,梁叛不禁有些擔心起來。

屠三爺和丫頭倆人都不是腦筋靈便的主兒,對那小孩子又未必有個防範,別最後真個三十老娘倒繃孩兒,在這小孩子身上陰溝裏翻了老船。

他連忙告辭了三叔,放奔子便往亂葬崗跑去。

其實剛才他說將小孩帶到鎮上雲雲,純屬是在三叔麵前打了個誑語,實際和屠三爺約定了,要將那小孩帶到亂葬崗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