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聽見這聲喊,轉頭朝那方看了一眼,見楊知縣的轎子都到了,急忙說道:“還有,你們俞家的兩部冊子我要叫人拿走,如果能夠連夜送回南京最好。”

“好是好……”俞東來嘴上說好,但這是看在兄弟交情上的表示,實際對這個提議顯得有些猶豫,“隻是真有這個必要送去南京?”

“俞二哥,我不能瞞你。”梁叛肅然道,“你這兩部冊子送到南京一是保存,二嘛,我有別的用,不過不可以細說,總之用完一定完璧歸趙。”

“那你拿去好了。”俞東來道,“反正我這裏也不見得安全,放在你那裏我反倒放心得多。”

此刻以俞二的精明,實際早已猜到梁叛的身份不那麽簡單,不過他這個人既通世故又很識趣,關於他這位好弟兄的身份,在他心裏剛剛冒起的一些兒疑念,便立刻被他自己壓下去了。

更不要說開口多問。

梁叛拍拍俞東來的手臂:“我去那邊看著,你們這裏自己應變。”

說完掀開帷幕走出去,外麵圍著的莊戶人正在整個向兩邊分開,三位老頭引著一前一後兩頂轎子歇在邊上,俞家的仆役開始搭架子鋪棚頂,如此架勢,這是要在雨中穀場上開堂?

梁叛覺得奇怪,這溧水知縣行事有些出人意表,俞家有的是大堂院竟然不用,一定要在這雨水彌漫之中、泥漿橫流之地、大庭廣眾之下開堂,這是唱的哪一出?

他走上前去,那四根一人半高的樁子已經立了起來,木板草席也已搭了頂棚,棚下太師椅、大桌案各兩張並排放,兩邊各有一張矮幾打橫。

俞兆普躬身立在轎子側麵,預備請知縣下轎,他們當然知道後麵那個轎子裏也是個老爺,隻不知甚麽來頭。

徐家的族長徐再看到梁叛過來,走上去在他胸前一推,很不客氣地道:“你來做甚麽?這裏是老爺們開堂的地方,你有話等開了堂皂班們叫了你,你才在下麵講,這點規矩也不懂嗎?”

周圍莊戶人不知梁叛是甚麽來頭,但見他穿了一身道袍,卻沒梳道髻,隻戴了個網巾,這是衣冠中人的穿法,一時嗡嗡嗡地竊語起來。

梁叛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是甚麽東西?”

左手三根手指叼住徐老頭的手腕,輕輕朝外一送,便將對方推了個趔趄。

俞兆普正向楊知縣“匯報”著甚麽,見狀直起身,上前兩步嗬斥道:“甚麽人在縣尊駕前撒野?”

今天他把禦賜的冠帶穿了個齊整,宛如官麵上的老爺,當然他也絕不是不認得梁叛,這麽問不過是代表一種藐視。

梁叛壓根理也不理他,直接走到第二個轎子邊上,在轎廂壁上敲了敲,溧水縣的皂隸想要上來阻止,趙甲喜與何得慶已經揮揮手,表示沒有問題。

俞兆普臉上頓時陰晴不定起來,他本來就對後麵這位不知來路身份的老爺有些忌憚,現在看情形居然和這姓梁的捕快有點瓜葛,心裏不由得愈發惴惴起來。

他退回到楊知縣的轎子邊上,低聲問道:“大人,不知後麵那位老爺是哪個部院衙門?”

他也算精明的了,直接跳過應天府,猜到南京部院裏去。

楊知縣懶洋洋的聲音從轎子裏麵傳來:“不好說。”

這不是不好說,是不能說了。

俞兆普臉色更加難看兩分,但不死心,又問:“那這位是……是幾品?”

他腦袋裏轉了兩圈也沒想出合適的問法,隻好直截了當地問品級。

楊知縣沉默片刻,又說了兩個字:“七品。”

俞兆普登時放下心來,這品軼並不比楊知縣高,況且楊知縣是主,那位是客,客不壓主,看來形勢還在自己這邊。

想想也是,如果那位的品級高過楊知縣,那轎子自然應該停在前麵。

俞兆普一麵暗笑自己多慮,一麵斜乜了梁叛一眼,整整衣冠,站直了些。

這時指揮搭棚子的管家走過來,低聲道:“預備齊整了。”

俞兆普便又躬下身,對著轎子原話複述一遍。

“好。”轎子裏麵道,“皂班,壓轎,開堂。”

梁叛看到前麵喊起“開堂”來,皂班在公案前兩麵排開,那些莊戶人便在雨中跪了一地,三個老頭也被趕了出去,除了俞兆普之外,那兩人也隻得在雨中跪下。

梁叛則在雨棚下找了個避雨的角落站著,既不出來下跪,也不進班入列,他的路數就更加叫人猜不透了。

俞兆普想要對他發作,可一眼瞄見皂隸已經掀了楊知縣的轎門簾子,立刻閉了口,不敢多言。

知縣的轎子壓下頭來,一身補子官袍的楊知縣緩緩走出轎門,兩麵眾人無不發出驚歎之聲。

楊知縣先走到錢申功的轎子前麵,朗聲說道:“請錢大人陪審罷。”

梁叛這才看到這楊知縣,方麵大耳,對誰的神態都是懶洋洋的,即便是麵對錢申功這位“禦史老爺”,也沒表現出特別的殷勤。

錢申功也從轎子裏出來,也穿了一件七品補子,外人卻瞧不出他具體是何種官職。

兩人攜手坐到各自的案上,眾人這才發現,楊知縣身邊竟然還有個老爺同他平起平坐,互相打聽,卻都不知是甚麽來頭。

楊知縣坐定了,麵前醒木簽筒文房茶盞都已鋪擺齊整,便問錢申功:“錢大人,事有先後,下麵的章程麽,還請示下。”

錢申功略作謙讓,用商量的口吻道:“楊知縣客氣,是不是先問原告?”

他的意思,是先問俞家二房的無頭屍案、人口失蹤案以及俞家長房族長中毒案子。

這幾個都是有原告的。

誰知楊知縣點點頭,一拍驚堂木,喝道:“堂下眾人,所告何事?”

話音剛落,當即有個老漢挾婦帶子,從人群中連滾帶爬地鑽出來,鼻涕一把淚一把,高聲喊冤。

自然是控訴俞氏主家騙取莊戶田地,並且直指主家三房。

俞兆普臉上露出“一切如計劃進行”的滿意和得意神情,還不忘向梁叛挑釁似的看了一眼。

錢申功眉毛微微一挑,也轉頭看了過來。

梁叛抬手向他示意稍安勿躁,錢申功便轉回腦袋,坐在椅子當中,眼觀鼻鼻觀心,看看這些人如何折騰。

梁叛連眼角也沒掃過俞兆普,自顧自掏出小本子寫了“晝法堂中先生”六個字。

楊知縣這把雖然不按套路出牌,但是這都在梁叛的準備之內,三叔那裏也已有了底,到時候隻要陳述事實,然後直接以俞氏主家的名義將事認下來就行,不用浪費時間跟他們扯淡周旋。

既然對手不按套路走,自己當然也要出人意表,也就是《兵法》所謂“以正合以奇勝”。

其實認罪並不打緊,關鍵在於以甚麽名義認,如果是以三叔或者俞東來個人的名義,那顯然是極不明智的。

但是如果以俞氏主家的名義認,那根本就不算冤枉,因為這事是二房幹的,俞東來和三叔現在就當是替二叔擦屁股。

當然了,這是要花錢的,要主家掏腰包替俞兆普和徐家等人退田退糧食。

至於俞兆普和二房在裏麵攪的事情,那是族內的事務,現在俞東來鬼門關踅了回來,隨時可以開族會處理。

梁叛一轉眼,看到冉清和老缺、馬大夫打著傘站在人群外圍,不知何時到的。

他招招手把老缺叫來,低聲吩咐:“讓專諸總兩位弟兄動手。”說完將那張紙條遞了過去。

那紙條沒有折起來,老缺一眼看到便是一驚,他是知道那晝法堂中所住何人的,心中盡管駭然,但沒表露出來。

梁叛讓他先不要走,又叫了臨時替錢申功充任官差的裘幫長,請他派幾個弟兄,跟著老缺到小院中取了那兩部冊子一齊送到客棧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