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楊知縣果然召被告三叔上前問話,三叔自然按照梁叛之前所說的,將幾年前那件事當中自己知道和參與的部分一五一十說了,並且代表俞氏主家和已故的俞二爺將這事認了下來。

後麵自然就是承諾契約作廢,田畝仍舊按照當年在冊的記錄,歸各家本戶所有。

話一說完,四周莊戶人嗡的一聲便哄亂起來,眾人眼睛都看著三叔,嘴巴卻別向旁的人紛紛議論,好像都還不信主家有這麽好說話的時候。

楊知縣重重一拍醒目,冷眼左右掃了一遍,那亂哄哄的議論聲才次第消了下去。

那原告的老漢一陣愣怔,不知下麵如何繼續了,隻好拿眼睛去看俞兆普。

俞兆普也沒主張,又去看徐再。

徐再又瞧俞承舟。

俞承舟更加草包,在那裏張口結舌,不停地眨眼,一副全沒明白的表情。

楊知縣卻神色平常,並無驚異之態,隻是照常例淡淡地道:“原告還有甚麽話說?”

那老漢支支吾吾,不知該說甚麽。

三叔忽然拱手道:“縣尊大人,既然這位原告無話可說,不如問問大家,請各人自處自決,豈不好過白等這老漢一人?”

楊知縣把臉一沉,不快地道:“本縣堂上問案,輪得到你囉嗦?”

說著伸手就往簽筒上摸去,這是要打板子了。

錢申功卻微笑著將他攔下來,說道:“我看這個提議未嚐不可。”

楊知縣瞥了他一眼,緩緩收回手,往太師椅背上一靠,雙手十指叉在腹前,嘴上掛著一絲略帶譏諷的微笑,拖長聲音,慢慢地說:“也好。”

梁叛站在兩人的側後方不遠處,雖然瞧不到楊知縣的正臉,卻反而將他嘴角那一抹冷笑看得清楚,心裏不由得納罕:這人到底有甚麽底氣,好像連巡察禦史也不怎麽放在眼裏?

這時楊知縣身邊一個皂隸高聲喊道:“被告退田退糧,眾人自處。”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到該如何“自處”。

錢申功偏過腦袋,向楊知縣提議道:“不如就讓同意的舉手,以多數為定議,如何?”

楊知縣向那邊上點點頭,那皂隸便將這話又喊了一遍,梁叛本以為大家都要舉手了,誰知道隻有零零星星幾隻手舉在空中,但那幾隻手的主人見到自己周圍的人都無動於衷,又將手紛紛放了下去。

最後隻剩下一隻手舉在那裏,眾人便都將目光從三叔身上移開,落到了那個唯一一個舉著手的人身上。

梁叛看到了,那是俞奉業。

也許是感受到了來自四麵八方的莫明壓力,俞奉業那隻孤零零的手也慢慢收了回去。

現在反倒是三叔跪在那裏,感到愕然與不解了。

錢申功悄悄轉頭看向梁叛,眼中滿是詢問的意味。

梁叛皺眉搖頭,他也猜不透,這些人到底在想甚麽。

這絕不是一個正常情況下應該出現的結果,這些莊戶人一定在這之前受到了某種統一的安排,否則以小農群體天然局限性所造成的短視和易於滿足的特質,決定了這些莊戶人不可能拒絕三叔的這種提議。

——當然,不排除其中會有個別膽大貪婪之輩,可即便有幾個這樣的人,也不可能造成眼下的奇怪局麵。

梁叛猜測,一定有人在事前給了這些人某些承諾,這個承諾一定是比三叔所給的還要豐富,還要誘人。

而且給出這個承諾的人,要有足夠的威望,足夠令人信服,這兩點至少要高過俞氏主家的三叔。

那麽好像隻有兩個人選:實際掌管洪藍埠多年的二房、裏士老人俞兆普。

但是根據俞兆普那幾個老頭之前的表現,梁叛又認為這些承諾連俞兆普他們也未必知道。

那就隻有二房?二房有這個資格,但是似乎沒有這個時間,因為這事不是隨便派個家丁仆役到別家去一說便能成的,這需要二房親自出馬去遊說。

二房似乎也不可能。

但不論是誰,俞奉業剛才為甚麽沒有對自己說呢?

俞奉業好像也不知道,難道做此承諾的人告訴了所有的莊戶人,偏偏沒有告訴俞奉業?

梁叛甚至有一個更加離譜的預感——這些背地裏的安排和承諾,俞兆普不知道,俞承舟不知道,徐再不知道,俞奉業不知道,但是楊知縣或許知道!

他又回想起楊知縣對錢申功的那一抹冷笑,以及那副一直胸有成竹的懶洋洋的神態,那是一種怎樣心理的外在表現?

梁叛一時間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

這時他忽然感覺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服,轉頭一看,卻見阿慶站在自己身後,正斜打著一把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小傘,仰起腦袋望著自己。

梁叛蹲下身來問道:“你怎麽來了?”

阿慶湊近了些,在他耳邊低聲道:“先生讓我來提醒你,那個楊知縣一副‘盡在掌握’的樣子,恐怕有點兒問題,先生要你小心。”

梁叛心裏登時亮起一片,對了,那個詞就是“盡在掌握”!

楊知縣太沉著了,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預料和掌控之中一樣。

這時忽然聽到楊知縣說:“俞三,聽說你們主家有兩部賬冊,何不取出來,交給本縣一對便知,說不定便可還你清白。”

梁叛猛然靈醒過來,楊知縣也想要俞家的黃冊和魚鱗冊?

他為甚麽?

三叔臉色也陰晴不定起來,嘴角不停地微微抽搐,半晌才道:“我們俞家沒有這個東西。”

楊知縣淡淡地道:“哦,聽說你隻是個養子,或許並不知道。來啊,到主家長房院裏,替俞族長將那兩部冊子取了來。”

幾名皂隸當即轟然答應,立刻魚貫從雨棚下衝出,徑往俞東來的小院而去。

三叔一聽竟要強取,又是驚怒又是擔憂,轉眼迫切地看向梁叛,不知他是否已經將那兩部冊子拿走了。

梁叛朝他比了個“OK”的手勢,三叔雖然看不懂啥意思,但是梁叛臉上平靜的表情是看得出來的,知道那兩部冊子應該已經拿走了,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