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也是奇怪,那俞兆普好像也對楊知縣的行為很不解似的,和俞承舟兩人對視一眼,都皺起眉頭。

徐老頭偷偷湊到跟前,問了一聲:“楊大老爺這是怎處?事前不曾聽過這樣的安排。”

俞兆普使個眼色,意思是讓他到二房的小轎跟前去問問。

徐老頭連忙轉身,往女兒那邊去了。

梁叛將幾個老頭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這就更加怪了,莫非楊知縣是單人一路,有他自己的目的,誰的賬也不買,誰的忙也不幫?

這時雨勢越飄越大,漸漸成轟隆潑灑之聲,以至於雨棚外麵的景象竟然全看不清了。

楊知縣安坐椅子當中,既沒有退堂的表示,也並不準許外麵的人自行找地方避雨。

他半閉著眼睛,好像早已忘了那雨棚外麵的大雨中,還烏泱泱站著好幾百號人。

俞兆普等人年歲已高,雖然早早叫人打了傘來,可是不到一眨眼的功夫,褲腿鞋襪也都濕透了。

梁叛看看外麵的冉清他們,再瞧瞧大雨中不斷抹臉縮脖子的莊戶人,看向那楊知縣的時候,心裏便難以自抑地生出一股惱火和厭惡的情緒來。

可是那楊知縣絲毫沒有察覺,依舊籠著袖子,靠在椅背上,仿佛全然忘我。

錢申功人在座位裏,漸漸有些坐不住了。

他也看出楊知縣不大對勁,這楊知縣似乎並不怎麽忌憚自己這個巡按禦史,這從對方整整拖了一個晚上才到,以及眼下懶洋洋的態度上就能看出一二。

他預感到隨後不管自己說甚麽,這位溧水知縣大概都不會配合,最少也要推脫搪塞,這幾場案子便審不下去了!

未雨綢繆之計,錢申功趁著楊知縣等待的時候,悄悄起身來到梁叛跟前,想討幾條歪點子來,以備不時之需。

——來的時候李照磨說了,姓梁的鬼點子多,正路走不通的時候不妨走點邪路,歪路怎麽走聽梁叛的就行了……

“這叫甚麽話?”梁叛和錢申功兩人躲在角落裏低聲交談,他對李裕這幾句話很不滿意,把錢申功求援的意思先撇開了,問起李裕的罪來,“李照磨這兩句話實在不能叫人佩服!”

錢申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補救道:“俗話講以正合以奇勝是不是,兵無常勢,師有義、不義之分,用兵的法門卻沒有正與邪之別。”

“說得輕巧。”梁叛把手一攤,“我也想‘以正合’,問題主力軍不在我的手上,我一個馬弁低三等的,手裏就一支偏師,隻能不得已而發奇兵。再說了,我是搞情報送信的呀,不是打打殺殺出門辦事的!”

他不說錢申功都快忘了,機速總原先就是個收集情報加收信送信的。

呂致遠做總旗的時候,機速總可從來沒有跟人動過手……

不過錢申功這時候不能順著梁叛的怨言說下去,隻能立即安撫道:“你老哥言重了,甚麽‘馬弁低三等’,怎麽說你也是個總……”

說到這裏,錢申功突然截口不言,差點 又說錯了話,把梁叛的老底給兜了出去。

梁叛無奈地道:“行罷,那你說,走啥邪路?”

錢申功無奈地扯扯嘴角,到底是誰問誰啊?

不過梁叛似乎並不是真的在問他,因為問完這句話之後,就開始自顧自思考起來。

錢申功隻好在旁邊靜等。

想了好一會兒,梁叛歎了一口氣,說道:“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這路子有點兒野,你得壓得住才行。”

“越野越好!”錢申功搓搓手,“我一定壓住,說說,怎麽來?”

梁叛湊到他耳朵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那錢申功越聽眼睛睜得越大,最後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愁眉苦臉地道:“我是正經人,沒玩兒過這麽不上台麵的把戲啊!”

梁叛白了他一眼,心說你正經老子就不正經?

他冷笑道:“跟小人鬥不能用君子心,剛才還說我是以奇勝,這會兒就成了不正經了?”

錢申功連連拱手討饒,賠笑道:“說者無心,見諒見諒。準定就這麽辦!”

說完便向自己的座位上走。

這時忽聽外麵“劈劈啪啪”的踩水聲,溧水縣的幾個皂隸返回來,對楊知縣躬身道:“大人,長房院裏沒找到那兩部冊子。”

一直神情悠哉的楊知縣終於皺起眉頭,坐直了身子,轉臉看著那皂隸,慢悠悠的問:“哪裏去了?”

“院裏有個仆婦說,不久前來了一批人,把冊子轉走了。”

“甚麽人?”

“聽他們說的樣子,好像是……”那皂隸那眼光瞟向錢申功,“好像是錢大人的扈從。”

楊知縣麵色一片寒冷,卻沒有看向錢申功,而是轉過臉來,直勾勾地盯著梁叛。

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向梁叛,但他的目光在第一時間就準確地找到了梁叛的位置,這說明他始終在悄然關注著雨棚下的這位不明身份的不速之客。

梁叛微微一笑,好像在對楊知縣說:嗬嗬,沒想到罷!

楊知縣的確沒想到,這世上竟然有這麽巧的事情,還是說這姓梁的人居然未卜先知?

不過他神情依舊沉著淡定,目光看著梁叛,手卻向那皂隸揮了揮,那皂隸則帶著人衝入雨中,往莊園外去。

這是當著梁叛和錢申功的麵派人去追俞氏的黃冊和魚鱗冊了!

梁叛並沒打算阻止,這麽大的雨,別說他們未必找得到機速總的落腳點,即便找打了,就憑這幾塊料,也不可能從老缺他們手裏拿到任何東西。

錢申功極為適時地朝楊知縣說了一聲:“楊大人,既然沒有冊子,我看這個案子不如先放一放,看看別的原告罷?”

楊知縣不屑地笑一笑,無可無不可。

錢申功便拿起醒目,重重一拍,喝道:“現審俞教誠無頭屍案,相關人等進雨棚聽問,其餘人各自避雨。”

外麵立刻響起一片稱頌之聲,莊戶門早已挨不住了,七手八腳往四麵散去,四散奔跑,各自找屋簷避雨。

有十幾個莊戶人慌不擇路,一頭撞進雨棚裏來,也不敢靠近,隻是遠遠擠在角落裏,小心翼翼地朝這邊的老爺張望。

不多時有人將屍首從停屍房中抬了進來。

二房的小轎隨之而入,轎簾掀開,二房奶奶還是那身素縞,梳得油光整齊的發髻上又簪了一朵新的白花,整個人柔弱無助的樣子,低著頭嫋嫋婷婷地從轎中緩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