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縣和錢申功見到她的麵容,無不生出一股驚豔之感。
“堂下何人?”
打橫坐的書吏挺起胸膛,抖擻起精神問道。
“民女未亡人徐氏。”聲音清婉,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那書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眼前這位新近居孀的美女,一身孝服,神情淒楚,讓人格外有種我見猶憐的銷魂之感。
那書吏好像喉嚨裏有東西堵著,清了清嗓子,才問,“你所為何事?”
“先夫遭人殺害,割去頭顱,死無全屍,請大人們替民女做主。”
二房奶奶說著深深一拜。
那書吏便將時辰經過巨細問了一遍,最後自然要引到那所謂“亭山大盜”身上去。
審到此處,楊知縣緩緩開口:“亭山大盜一共五人,幾日前已經被江寧縣捕快在胭脂河上擊斃四人,還有一人於昨日錢大人抓捕之前,死於鎮上。罪犯既已伏法,此案可以了結了,至於俞教誠的首級,本縣派人多方尋找便了。”
說完就要拿起醒木來拍,這一拍下去,便可以正式宣布結案了。
錢申功連忙舉起自己身前的醒木,“啪”的一聲,搶先拍了一記。
“楊知縣,”他不滿地道,“你如此審一樁人命凶案,未免太兒戲了罷?”
梁叛悄悄收回跨出去的腳步,剛才錢申功如果不打斷的話,他自己也要出手了。
倒不光是二叔的案子不能如此草草審結,還有那亭山大盜一案,不能就這樣宣布全部伏法,否則他身上的刑部駕帖可就白費了。
楊知縣收回醒木,輕輕擱在桌上,又把手抄進袖子裏,問道:“錢大人有何高見?”
“第一,眼下對於凶手隻有傳言猜測,全無證據證明是亭山大盜所為;第二,亭山大盜未必隻有五人,因此無法斷定已全部伏法;第三,這女子說話不盡不實,有故意引導欺騙官府之嫌。”
楊知縣不以為然地問:“以錢大人之見,該怎麽斷啊?眼下既無證人,也無線索,隻有無頭屍一具,就算死人能說話,現在沒了腦袋,也說不出話來了。”
“我昨日照刷你溧水縣關於此案的卷宗,發現當時縣裏並無仵作,於是到江寧縣請了一位仵作來驗屍,可有此事?”
“不錯。”
“貴縣何不請這位仵作出來作證?”
楊知縣不置可否,他當然知道那個所謂的“仵作”,就是後麵站著的那位。
梁叛走上前,向座上兩位與自己平級的“大老爺”拱拱手,大喇喇地道:“不用請,我來了。”
他從兜裏掏出江寧縣發給的文書,還有幾張圖,上麵畫著徐西決、俞教古、俞十九、張皮貨還有俞奉常的畫像,在楊知縣眼前晃了晃,交給了錢申功。
“我作證,第一,俞教誠死於金蠶蠱毒,不是死於割首,這個有洪藍埠鎮的解毒醫生馬大夫共同為證。”
馬大夫遠遠聽見,便走出來站在梁叛旁邊。
雨棚中有認識的,說道:“真是馬大夫!”
另一人道:“馬大夫說是中毒,一定是中毒了。不過甚麽叫金蠶……金蠶啥?”
“總不是蠶寶寶?”
“哎唷,今年要養的蠶寶寶多啦,誰知道哪一個有毒?這桑怕是種不得了!”
楊知縣重重一拍醒木,喝道:“甚麽人在此胡言亂語,種不種桑是朝廷的國策,是你等可以議論的嗎?”
幾個亂講話的莊戶人噤若寒蟬,不敢作聲。
梁叛指著那幾張畫像,接下去道:“第二,這幾個人是當日目擊‘亭山大盜’之人,現已潛逃,不知所蹤。我提議,通緝這幾個人!”
這話將所有人都說得一愣,沒有罪狀憑甚麽通緝?這個捕快怕是連常識也不懂?
楊知縣冷笑一聲,正要駁斥這種荒唐無禮的要求,誰知錢申功竟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道:“不錯,這幾人無端失蹤,定有不可告人的圖謀,應該通緝。不過有一個叫俞奉常的,他家裏昨日來告,說是此人被溧水縣捕快帶走,至今未歸,暫且按下。”
說著將俞奉常的畫像擇出來,其餘的傳遞給另一邊的書吏,道:“下海捕文書!”
楊知縣瞪大眼睛,感到莫名其妙。
梁叛道:“既然有人首告溧水縣捕快帶走俞奉常,應當將那幾名捕快帶來查問。”
“不錯。”錢申功連連點頭,“幾名捕快現在何處,速速帶來。”
俞兆普連忙派人將那幾個“禁足”的捕快帶了來。
“拉下去打!”錢申功伸手從楊知縣的簽筒裏抽了一根黑簽,隨手丟了下去。
他手太快,楊知縣想攔沒能攔住,隻得皺眉道:“錢大人,這樣審案,似乎不合規矩罷?”
錢申功拱手道:“楊大人客氣了,貴縣與原告問答兩句就能結個殺人案,簡直斷案如神。小弟不過是見賢思齊,有樣學樣,學得不好,貽笑方家了。”
說完向兩邊皂隸揮揮手:“打打打,先打再說!”
兩邊的皂隸見楊知縣沒反對,隻好將那幾個平日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捕快老哥們拖了下去,也不知要打多少,隻好先輕輕地打起來再說。
那便屁股劈裏啪啦地打著,這邊俞太太又進來告,說有人下毒謀害其夫。
錢申功直接問她懷疑哪個,俞太太聽也沒聽過這樣審案的,隻好看向梁叛。
梁叛更離譜,直接說道:“她懷疑二房徐氏的兒子。”
二房奶奶猛然轉過頭來,死死盯著梁叛,寒聲道:“你這般誣陷好人,可有證據?”
“沒有。不過你兒子毒傷我兩個手下在前,毒殺溧水縣刑房書辦俞教仁、捕班班頭俞東閶在後,我這是合理懷疑罷了。”
四周頓時一片嘩然。
錢申功立刻道:“這個懷疑很合理!抓人。”
“嫌犯昨夜已經被在逃的殺人犯徐西決帶到鎮外晝法堂中先生下處。”
錢申功道:“到晝法堂抓人!”
充任差官的裘幫長立刻領命,帶人衝進雨裏。
梁叛接著道:“俞教仁和俞東閶的死與這位裏士俞兆普脫不了幹係,是他以族中長輩的身份下令將二人禁足的,現在二人無端端被人毒死在外麵,我合理懷疑他也是幫凶。”
錢申功道:“懷疑很合理,把這老頭押下。”
兩名皂隸看看楊知縣,見他鐵青著臉,依舊沒有任何表示,隻好硬著頭皮去將滿麵驚愕的俞兆普押了進來。
“昨夜徐西決二更將毒殺二俞的嫌犯接走,徐族長三更又到了二房處,我合理懷疑徐族長與此事也有關聯。”
“嗯,押起來。”
於是又驚又怒的徐再也被押了進來。
“那徐西決是自己招認了殺人的,在我江寧縣有錄供為證。此人到了洪藍埠以後便在溧水縣捕快的掩護下一直在逃,昨夜出現在二房處,我合理懷疑二房窩藏罪犯。”
他越說二房的眼睛睜得越大,眼珠不停地轉動,滿臉不可思議的神色,全然不明白為甚麽自己院裏的一舉一動都被這人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個懷疑也很合理,把這犯婦押起來!”
這次錢申功正要從簽筒中抽簽子,從側裏卻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攔住了他。
是楊知縣。
梁叛和錢申功幾乎同時向對方看去,兩人在這一刹那四目相對,心底同時響起一句話:“就是她!”
楊知縣死死盯著梁叛,眼角不住地跳動起來,臉上布滿了難以遏製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