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急。”梁叛按住他準備揮舞的雙手,“打聽事情簡單,不管溧水縣開出多好的條件,我們隻要高過他就行了。同時滿足幾百個人當然很難,但是滿足一兩個人總不是問題!隻要買通一兩個,把條件問明白了,後麵再見招拆招。”

三叔一聽是這個道理,心氣定了下來,腦子裏已經有了人選。

不過梁叛沒讓他走,說道:“你讓人把俞二哥抬進來,坐在這裏。”

“好。”三叔也不問為甚麽了,轉身便衝進雨裏。

這時西南方不斷傳來轟隆隆的雷聲,雨勢好像被這雷聲催著,發急起來,又大了一陣,每個人的心頭都懷著各樣的心思,莊戶人們的臉上無不露出惴惴而緊張的神情。

他們或許還在猜測自己的命運,或許在憧憬那些諾言兌現以後的富足日子,或許在為自己如此出格而且不怎麽道德的訴求感到一絲不安。

梁叛隱約看到俞兆普和俞承舟兩人在傘下低著頭不知道說了兩句甚麽,一直和兩人形影不離的徐再,卻沒跟他們站在一起,而是在一旁陪著自家女兒,雙方之間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看上去在他們之間,莫明多出幾分疏離陌生之感。

這很詭異。

不多時又見一行人穿破雨簾,來到了雨棚下麵,幾名家丁抬著個小竹椅,謝老爺子跟在旁邊打著傘,椅子裏坐著的,是俞東來。

梁叛見俞太太正拿著手絹替他擦拭臉上的雨珠,俞二臉色發白,顯然是身子營衛有損,陽氣不足,耐不得這風雨之勢。

他走上前問了兩句,俞東來隻說還好,不過中氣明顯不如剛才完足。

梁叛連忙招手將馬大夫叫了過來,讓他替俞東來看看。

馬大夫雖然精於蛇蟲之毒,但是保健調養的手段比較稀鬆,隻好搜腸刮肚地回想醫書上暖身回陽的法子。

可是除了《內經》、《素問》是從小便學過的,別家的醫書隻有毒經一類是渴學不倦,別的書看得也不多,而且沒有認真的研究,哪裏會有甚麽急需急有的法門?

這時冉清帶著阿慶走過來,說道:“有個‘回陽九針’的法子,或許有用。”

馬大夫一愣,問道:“甚麽回陽九針?”

“本朝初,寧波鄞縣的梅孤先生高武編過一部《針灸聚英》,裏麵就有‘回陽九針’,可以回陽救逆,眼下無湯無藥,或許可以用針灸之法。”

馬大夫給她說得雲裏霧裏,他對於杏林中的典故涉獵不多,從來也沒聽過本朝有這麽一號人物,隻好問道:“分別是哪幾針?如何施法?”

“我隻記得歌訣,手法卻不曾記誦。”冉清便將那“回陽九針”的歌訣說了出來:“啞門勞宮三陰交,湧泉太溪中脘接,環跳三裏合穀並,此是回陽九針穴。”

馬大夫基本的醫理是通曉的,聽了這歌訣,皺眉思索了一會兒,說道:“這幾個穴位針感都很強,急救用是好的,眼下如果強行施針催陽,恐怕適得其反。”

冉清原本隻是記得在書本上見過有這種回陽救逆的手法,說出來以作參考,本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能用,此時一聽有可能適得其反,便不再多言了。

不過馬大夫又考慮了一會兒,說道:“勞宮和湧泉是一定不能用的,足三裏和太溪穴倒可以試試,不過針灸可以免了。”

說著他蹲下身脫下俞東來的鞋子,隔著一層襪子在俞東來右腳踝上足三裏和太溪穴上推拿按揉,手法務求保守,不敢有一點激進。

按了好一會兒,俞東來的臉上慢慢有了幾分血色,連連擺手,直說“可以了”。

馬大夫這才輕輕擦了擦額頭,鬆手站了起來。

俞太太則替俞東來穿好鞋子。

不一會三叔從人群中鑽了回來,拉住梁叛低聲道:“我問過了。”

梁叛叫來錢申功,一同問道:“問的誰,怎麽說?”

三叔向雨棚一角的那幾個捕快悄悄一指,梁叛看了過去,那幾個捕快當中,有兩人便眼神閃爍起來,低下頭不和他對視。

“那幾個過去都是我的酒肉朋友,都欠我的銀子。他們說,昨夜縣衙派人去了他們家裏,向他們許諾說,除了本該屬於他們的田地和糧食原封不動退還以外,俞家長房還願意送他們每戶二百畝桑田,外加以後每年照市價包收他們的生絲。”

也就是說,這些莊戶人以後個個都是地主,每家至少可以白得二百畝桑田,而且養出來的蠶繭繅成絲俞氏主家負責照市價包收,不必他們自己出去兜售,而且保證所有產出都能變現。

這是一項穩賺不賠的買賣,不管從眼前好處和長遠的收益來看,對這些苦哈哈的莊戶人來說,都有著巨大的**。

而且足以讓他們將道德和祖宗規矩拋諸腦後!

“那楊知縣的條件是甚麽?”

“條件就是他們要集體罷免阿來的族長,選二房駿哥兒繼任。”

梁叛點點頭:“也對,楊知縣可以空口許諾,卻不可能從縣庫裏掏銀子出來填這個窟窿,隻能是俞氏主家自己買這一單。如果不將俞氏的族長換掉,二哥絕不會認這筆賬,那麽這些莊戶人的打算也就落了空了。”

這樣一來楊知縣和二房他們,以及俞氏族人之間的目標就統一了,就是將俞東來趕下台!

“那他們換族長的理由呢?你們族裏關於換族長難道沒有族規限製嗎,還是說人多就可以說了算?”

“理由就是阿來多年在南京,未曾盡到族長之責,而且至今無後,理當讓賢。”

梁叛客觀來看,覺得這個理由還算說得過去,但是究竟夠不夠換掉一族的族長,那就難說了。

於是他問:“這些理由有多大的力量?夠不夠換族長?”

“我們族規裏麵是沒有換族長這一條的,不過主家曆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族長二十歲就該有子嗣,四十歲交割南京的職位,回到洪藍埠管理族務,阿來一條也沒遵守。還有一點,就是這些年一直是二房在管洪藍埠,老二做了十幾年族長的事,現在老二死了,他們也願意將族長的位子傳給他的兒子。”

梁叛點點頭,也就是說,俞東來在洪藍埠根本就不得人心,就算沒有田畝糾紛的這檔子事,大家也想換掉他這個不稱職的族長。

而且看上去有足夠公平、充分的理由。

可如果這些看似無懈可擊的理由並不全都成立呢?

梁叛走到俞太太身邊,低聲道:“二嫂,有個事一定要請教你。”

說著拿眼睛朝俞東來身邊那孩子身上一瞟。

這意思很明了,俞太太也領會得到。

俞太太臉色不大好看,看向那孩子的眼神也相當複雜,但是她還是點了點頭。

梁叛心裏頓時有了幾分底氣,同時也替俞二哥感到高興和欣慰。

他回到三叔身邊,又看了那幾個捕快一眼,對在三叔耳邊說了幾句話。

三叔抬眼皮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這招好像有點兒懸,空口無憑的事情,誰能相信?

梁叛笑了笑,說道:“三叔請放心,我自有辦法。”

三叔隻好應了一聲,又悄悄繞過眾人,走到那幾個捕快當中去了。

隻見他同那幾個捕快嘀嘀咕咕說了幾句甚麽,那幾個捕快先是搖頭,隨後三叔伸出幾根手指頭,好像在加碼,那幾個捕快這才點點頭。

於是三叔遠遠向梁叛使了個眼神,又悄悄從捕快群中退了出去。

眼看著雨勢漸漸小了,頭頂一片烏雲好像往東飄了去,天色恢複了幾縷亮光。

一些莊戶人緩緩從避雨的地方走出來,雨棚裏卻沒了大老爺的蹤影,不禁互相打聽起來。

就在眾人嘀咕猜測的時候,忽聽一個捕快大聲喊道:“大人,小的招認,俞奉常他們就躲在河對岸馬塘壩的一座院子裏,那是九老爺的產業。”

俞承舟萬沒想到自己終究沒能逃得掉,當時漲紅了臉,連忙辯白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馬塘壩的院子可不是我的,我怎麽有那個院子……”

他身邊的俞兆普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的愣了一下,先捂住了俞承舟的嘴,免得他再說那些叫人氣不打一處來的蠢話,接著看了那捕快一眼,臉相並不陌生,卻想不起來是哪家的晚輩了。

他冷冷地道:“你爺爺是誰?攀誣長輩賣祖求榮是甚麽罪過,你家大人沒教過你嗎?”

那捕快雖然怕他,但是話已說出口,沒有翻悔的餘地,隻好硬著頭皮道:“主家二少爺還在,他是族長,我隻聽族長的!”

俞兆普忽然舉起手大聲道:“俞東來不配做族長!今日召集各位前來,一是為大家討回公道,二就是推陳出新,另立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