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這是早有定計的,但是事到臨頭,說出這句“另立族長”的話來,還是有很多人聳然動容。
三叔站出來怒道:“你說另立就另立,我們俞氏主家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你說了算?”
俞兆普顯然早有準備,不急不躁地說:“族製定規:族中大事有不決者,聚一族四支五百戶共商而決。俞教詮,你還記不得當年簽的契約上,抵押借糧的一共多少戶?”
“不記得,怎麽了?”三叔不以為然地道,“我是替老二過個手,事情對了就行了,哪裏管他多少戶?”
俞兆普很聰明地不和他爭到底是不是替二房過手的問題,而是略帶得意地道:“當時就是五百戶,今日一個不落,都在這裏了。按照族規,有五百戶到場,族中大事都可商定決斷。”
三叔撇過臉,朝地上啐了一口,低聲罵道:“原來你們早就存了造反的心思,畜生!”
俞東來坐在椅子上,轉頭看了看四周,神情淡漠,但是那些被他目光掃到的莊戶人,無不紛紛躲閃,不敢對視。
其實他心中滿是悲涼之感,眼前這些人,無不和他同宗同源,從前他們見了自己,都是極盡恭敬、小心翼翼,唯恐有半點得罪怠慢,今天卻要起來造反了。
他還記得這些年每次從洪藍埠回南京,途經那些莊子的時候,總有許多熱情的莊戶人將自家的土產、臘肉一股腦兒地往他的馬車上、船上堆,那些親切的鄉音總能一路將他送出洪藍埠的地界。
可是從前的親人,現在幾乎成了仇人。
俞東來忽然從心底裏感到一陣強烈的疲乏,莫明就有一種心灰意冷的念頭。
他想:既然大家都反對我,這樣爭下去還有甚麽意思?
轉頭看看自己身邊那個乳名叫“阿虎”的孩子,又想:既然沒意思,幹脆也不必爭,我們一家回南京去,自在安生地過下半輩子,也沒甚麽不好。
但是即便他不做這個族長,不要這偌大的家業,也不願意將這些白白交到那幾個老頭手裏。
這般想著,他對俞兆普道:“四太爺,我想知道一件事,大家要換族長,究竟是為了我們洪藍埠俞氏呢,還是為了二房許諾的二百畝桑田?”
俞兆普沒想到他居然知道二百畝桑田這回事,神情微微一變,脫口道:“自然是為了我們洪藍埠俞氏,甚麽二百畝桑田,純屬子虛烏有!”
“哦?”俞東來道,“剛才有人跟我說,我們俞氏主家欠了大夥兒每戶二百畝桑田,原來並無此事。本來嘛,走遍天下也不曾聽過這樣的怪事。”
這時邊上有人急了,大聲道:“四老頭,二房明明答應了的,你要翻悔怎的?”
另一人道:“就是,二百畝一分也別想少!”
雨棚內不少人都鼓噪起來,就連躲在別處的,也紛紛冒著雨湊過來爭吵。
俞兆普神色尷尬,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在心裏大罵這些刁民,從昨晚到今早,這些人還四太爺長四太爺短叫得無比親熱,就差給他捏腳捶腿下跪磕頭了,現在因為一語不合,當場就翻臉不認人,簡直豈有此理?
好在徐再及時站出來解圍。
徐老頭張開雙手連連下壓,笑嗬嗬地道:“這是主家二房與各位的事,隻要二房奶奶不翻悔,別人說了也沒有用,大家稍安勿躁,啊,不用著急。”
那些莊戶人聽了將信將疑,不過好歹都勸住了。
可是俞兆普臉上的尷尬之色更多了幾分,他向徐老頭的背影瞥了一眼,一聲不吭地退了下去,與俞承舟站在一起。
梁叛見他們這副樣子,愈發篤定其中有鬼。
這三個老頭之間,一定有貓膩。
而且這貓膩是不久前才發生的。
不過眼下等於是在開族會,他一個外人已經沒有插嘴的份兒。
別說他了,就連錢申功現在也沒法出麵。
畢竟清官難斷家務事。
不過他不能出麵,三叔卻可以。於是他走到三叔跟前,兩人耳語了幾句,將俞兆普和徐家米鋪合夥騙這些莊戶人的事情說了。
這時隻聽俞東來用略帶玩笑的口吻道:“四太爺,你瞧,他們都分到田了,不知道你和九爺爺兩位老人家分到甚麽好處啊?”
俞承舟搶著道:“我們也沒甚麽好處……”
俞兆普本來不想回答,可生怕這位老侄又說出甚麽屁話來,連忙搶著道:“我們為了族內公事,並不為了甚麽好處。”
三叔得了梁叛的授意,立刻站出來冷笑道:“四老頭,你放屁罷,這幾年你每年進賬糧食比往年多十倍,這些人被騙多繳的糧食,全都進了你的腰包,這不算好處嗎?”
這話一出四周又是一陣嘩然,剛才大家本來就因為俞兆普的“翻悔”而對他相當抵觸,現在一聽大夥兒的糧食都進了他的賬,哪裏還肯罷休,頓時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責問。
圍上來的人一多,後麵擠前麵,前麵站立不穩,難免就要下意識地伸手推拒支擋。
俞兆普一把年紀,哪裏禁得住這樣被人左右推搡,一個後仰,便驚叫著跌了下來。
三叔趁機接著道:“徐老頭,四老頭收的米,最後都進了你的米鋪,這是你們合夥做的個騙局是不是?”
徐再臉上毫不變色,笑道:“三爺說的哪裏話,平白無故的汙人清白麽?”
梁叛在三叔身後又低聲說了兩句,三叔得了指教,便道:“你上遊的兩個糧倉裏,還有各家裝稻穀的麻袋字號,你說沒有,請我們到你糧倉裏瞧瞧不就知道了?”
徐再心裏雖是咯噔一聲,臉上卻不驚慌,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們米鋪各樣米都收,有時候小夥計們糊裏糊塗的,分不清是自家種的,還是有人從別家騙來的,便不分青紅皂白地照收了,這種事也是有的。我們在商言商,人有對錯,可是米沒有啊。”
他這一手,是棄車保帥,將俞兆普徹底往坑裏推了。
俞兆普掙紮著從人堆裏站起來,裏士的頭冠在掙紮中掉在了地上,已經沾滿了泥汙,腰帶也扯得斷成了兩截,歪歪斜斜地掛在腰上。
看來皇家賞的玩意兒質量也不怎麽樣。
他頭發散亂著,氣得雙唇發抖,指著徐再大聲道:“姓徐的,你說話可有良心?”
徐老頭一臉無辜地道:“四老爺,我們做買賣的講不起良心,隻能講規矩。你家來了糧食,我照價收,一個字兒不少給你,這就是規矩啊。”
俞兆普氣得說不出話來,俞承舟心倒好,連忙上來扶住他,一臉無奈地對徐再道:“徐老哥,你說這種話,不教人寒心麽?當年是約定了的,我和四老叔拿二成,你拿八成……”
俞兆普搖著頭打斷他,有氣無力地道:“別說了,別說了。”
俞承舟歎了一口氣,閉上嘴不再多說。
梁叛見火候到了,又對三叔說了一句話。
三叔當即大聲轉述:“徐老頭,你米鋪櫃台後麵麵有個三尺寬八尺長的夾間,裏麵滿滿塞了一張床,那床下有部賬本,專門記著你和四老頭的交易,四老頭拿二,你拿八,賬本上清清楚楚,你敢不敢帶大家去瞧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