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梁叛隻知道徐老頭在店裏有個很隱蔽的夾間,也知道那夾間裏麵是一張床,卻並不知道裏麵有甚麽賬本兒。

但不知道可以猜測,因為參二爺和謝無名在俞兆普的賬上查到糧食流出向徐家的米鋪,但徐老頭店裏的賬上卻沒有這筆流入的記錄。

所以梁叛猜測這批糧食走的並不是店裏的賬,也不是米鋪正常的進出貨,一定還有一本暗賬。

暗賬當然是藏在暗處,那個夾間就是個暗處。

他對自己這個猜測很有把握,因為這不是個智力遊戲,徐再不會為了讓他猜不著,特意造出這樣一個夾間來混淆視聽。

現實生活中有兩成人做事不會拐彎,而有七成的人會拐一道彎,隻有極少數人會閑著沒事幹拐好幾道彎,最後搞不好把自己也給繞在裏麵。

這種人不是諸葛亮就是神經病。

徐再既不是諸葛亮,也不是神經病。

所以他的臉上露出驚慌猜疑之色,就很正常了。

原本圍著俞兆普的人立刻就分出一半來,將徐老頭也圍起來,大聲質問。

徐老頭顯然要比俞兆普更雞賊,采取不解釋也不抵抗的態度,把脖子一梗,任你唾沫星子橫飛,我自巋然不動。

三叔極感快意,看著那兩個老頭的狼狽模樣,冷笑起來:“現世報應!現在這些人總算曉得誰是奸人,誰是好人了。”

“或許吧。”梁叛搖搖頭,“不過他們現在不過是一時氣憤,說不定過一會兒就會反應過來,忠奸對錯大概並不重要。”

“怎麽?”

“他們要的並不是公道啊,他們要的是二百畝桑田。”

三叔的臉色瞬間陰鬱下來,低聲罵了句甚麽。

這時人群中忽聽有個聲音道:“不管是誰騙的我們,如今不去說它。隻要二房退還糧食,兌現我們的二百畝田,這事也就不必爭了。”

原本七手八腳亂哄哄的人群頓時一靜,大家不約而同地退後了幾步。

有人應和道:“對,不用說這麽多,快拿田契來交兌!”

“還有包收生絲的契約也要簽了,否則我們就在主家吃住,不走了。”

雨棚下的人紛紛嚷叫起來:“對,不走了。快交兌簽約!”

徐再似乎早料到會是如此,神態輕鬆自若,伸手撣平衣服上的褶皺,張開雙臂,從容地道:“這就對了嘛。大家隻談買賣,都有賺的,如果爭義氣,那還聚在這裏怎的?老老實實回去做個窩囊漢,吃糠咽菜罷了!”

聽了這番論調,那些莊戶人有些竟然不由自主地點頭附和,有些雖然臉上不以為然,但是為了那二百畝田的“實惠”,也沒有出聲反對。

梁叛冷眼旁觀,心裏已經將俞兆普和徐再判了個高下。

這兩人一個滿口族規大義,卻是反對一片;一個隻談利益得失,居然將這群刁民都壓製馴服。

可見,在對付這些莊戶人方麵,徐再這個毫無道德底線的商人,終究要勝過一籌。

他現在看那三個老頭,反而覺得是那個最沒用的俞承舟顯得可愛一些。

雖然這個老頭也做了一些臭事,但是比起這兩個一虛偽一奸詐,居然還有幾分天性樸實。

隨即那徐再話鋒一轉,又道:“可惜現在俞氏主家不是我們二房做主,洪藍埠的田地都歸在長房名下,所以呢,分田的事情請大家暫且放到一邊,事有先後,先開了族會,該怎麽辦,不用我這個老頭子在這裏多少。嗬嗬,相信大家也不喜歡聽我這種人廢話,對不對。”

有幾個莊戶人當時便很捧場地笑了起來。

徐再又轉身走到俞兆普身邊,低聲勸道:“俞家老叔,該你老出麵了。剛才我把臭水望你身上潑,是小侄我的不是,不過也要看看大家為了甚麽。你要爭這臉麵,一定把我女兒掀出來,大家有甚麽好處?”

說完腦袋一甩,背著手走回二房的轎子邊上去了。

他做完這場秀,達到了目的,便立刻退出了眾人視線的焦點,絲毫也不戀棧。

眾人的目光果然立刻都聚到了俞兆普的身上,似乎在等待這位族內輩分最高的四太爺發話。

冉清不知何時來到了梁叛的身側,兩人並肩站在俞東來的椅子後麵。

梁叛轉臉與她對視一眼,頗有感慨地道:“這個老頭是真有點東西的。”

冉清深以為然,點了點頭。

兩人的目光都落到遠離人群的徐再身上,此時這老頭正歪著腦袋,一手遮口,似乎正和坐回轎子裏的女兒低聲交流著甚麽。

過了片晌,俞兆普似乎終於調整過心態了,咳嗽兩聲,說道:“照例,開族會要先處置族務,各人可有族務要提?”

梁叛遠遠看到徐再翻了個白眼,嗤笑一聲,好像在笑四老頭都這辰光了,還在拘泥於甚麽舊例。

事實上徐再就是這個想法,他甚至在想,等俞家換了族長,他要把在這些臭規矩統統都扔掉!

果然俞兆普等了半天,也沒人站出來表示有族務要提。

正當他準備宣布進行下一項流程的時候,忽然有個老漢小心翼翼地舉起手,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四老爺,我們塘衝東頭的過河橋早已坍了,主家幾時替我們修一修?”

俞兆普一愕,沒想到真有人提事,這修橋補路的勾當他也沒有經手過,完全兩眼一抹黑,連上哪裏、找誰修也不知道,登時張口結舌不知如何作答。

四周莊戶人原本都等著換了族長分田,現在被這人無端端拿件“小事”來打岔,都對他怒目而視。

隻有幾個同為塘衝村上的人點點頭,並且殷切地看向俞兆普,期望有個十足的答複。

有人見俞兆普囁嚅半天,也沒說出個子醜寅卯來,等得不耐煩了,便轉臉朝二房那便喊道:“徐族長,請你拿個主意好了!”

徐再對這種實務也不在行,隻好道:“你們自己湊錢請個石匠來修一修罷了。”

那幾個塘衝的哪裏肯依,大為不滿。

其中一個麵容黝黑的中年漢子道:“修橋鋪路開渠子的事往年都歸主家辦,沒聽過讓我們自己找人出錢的,再說我們莊戶人都是睜眼瞎,出了洪藍埠,連東西南北也不認得,卻上哪裏找石匠去?”

另一人也道:“這也不是石匠的活路,大約有專門修橋的匠人,恐怕要上縣裏去找。”

那幾個塘衝人七嘴八舌,把徐再從頭到尾指摘了一遍。

徐老頭最後實在不耐煩了,道:“好了,眼下事有輕重緩急,等選出了新的族長,還怕沒人替你們做主?”

先前那黑臉漢子卻不聽他的搪塞,叉腰道:“甚麽新族長,不就是二房的小少爺罷了?二房奶奶帶著個娃娃,做得來甚麽主,還不是看你徐族長說話?今日你徐族長在這裏,便替我們把事辦了,過了今天我們這等人求著也見不著你老的金麵!”

梁叛不由得感到好笑,看來這些莊戶人當中還是有不少明白人的。

不過想想也正常,這世上的很多人本來就缺一個機會,曆來農民起義的大軍之中,盡多不世出的英雄豪傑,不論古今還是後世都是如此。

這些人沒起事的時候,也不過都是些麵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的平頭百姓罷了。

所以當一個社會相對開放的時候,當人們發現遍地都是機會以後,人才甚至不必刻意培養,隻需要適當的引導,就會一茬一茬地從老百姓當中湧現出來。

徐再被那黑臉漢子逼得沒法,隻好道:“難不成你叫我眼下替你尋個修橋的大匠來?總要等大事定規了,人人安下心來,才好一件件處理這些小事,是不是?”

他們說來說去,好像二房已經坐定了族長的位子,完全將真正的族長忽略在了一邊。

這時一直靜坐旁觀的俞東來終於忍不住了,開口說道:“這等小事爭甚麽,等埠郎回來,我叫他到南京匠戶營找個匠人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