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臉漢子轉頭看向俞東來,抿著嘴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二少爺,你如果也肯兌現那二百畝田,我三根子還認你做族長!”

誰知俞東來不但不買他的賬,反而冷笑一聲:“三根子,我的家業是祖宗掙下的,你算甚麽東西,憑甚麽分給你二百畝田?這族長也是祖宗傳下的,用得著你來認?你也配?”

“你!”那黑臉漢子被他噎得夠嗆,臉膛又黑了幾分,氣道,“好好好,你是少爺,就該高高在上。我們替主家種地的是下人,連話也不配說!”

俞東來懶得跟他鬥這閑嘴,轉頭看了看四周,說道:“我這族長不做也罷,不過大家族親一場,眼下我還是族長,按照祖宗規矩,有甚麽事該主家辦的,趁早說了,我一一應承,當下能辦馬上便辦,來不及辦的自有下一任族長接手。不過你們要知道,我俞二不是為了求你們甚麽,隻是我在這位上,自然做我族長的事罷了。”

不等旁人說話,徐再忙站出來道:“東來,你身子也不好,費這個心怎的?我瞧早早開完了族會,大家都回去歇息是正經。”

俞東來冷冷地道:“你是我們俞家人嗎?我們俞氏開族會,甚麽時候要你姓徐的來主持?”

徐再毫不在意,還表現的很大度,攤手笑道:“東來,怎麽說我也是你的長輩,你用不著衝我發火。你若真有心為族裏做事,這二十幾年幹甚麽去啦?不是我這個做長輩的說,千怪萬怪,怪你娶了個媳婦不好,生不出兒子來,不然哪裏有今天這件事?”

俞太太聽了這話,胸膛頓時劇烈起伏,眼眶兒也紅了。

要照三叔的脾氣,這時早已開罵了,不過侄媳婦生不出這件事,他做叔叔的也是心裏過不去,所以竟沒開口。

還是俞東來道:“徐再,這是我的家事,更輪不到你說風涼話,請你閉嘴。”

徐再假裝無辜地道:“東來,我是做長輩的一片愛護你的心,怎麽叫風涼話?當年你要娶謝家丫頭,我便同你爺爺說了,如今大家閨秀時興小腳,莊稼人家裏要做事的姑娘才留大腳。你瞧瞧謝家丫頭,大著個腳丫子,南也去得,北也闖得,人就野了,哪裏是相夫教子的路子?”

“放你娘的屁!”這時謝老爺子從女兒身邊走出來,舉著個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朝徐再的臉上扇。

近處的幾個莊戶人連忙勸住。

謝老爺子遠遠指著徐再罵道:“姓徐的,你家是甚麽好種,也有臉談甚麽大家閨秀?洪藍埠小輩的不曉得你,我還不曉得嗎?俞兆普、俞承舟,你們講講看,正德先帝駕崩之前,洪藍埠姓徐的算甚麽幾吧東西?”

俞兆普並不言語,俞承舟卻掰著手指頭,一本正經地道:“那時候我們洪藍埠還是俞、謝、嚴三家子,姓徐的好像是新橋陡門圩還是圩西來的,四叔,你記性好,是陡門圩還是圩西?”

俞兆普撇撇嘴,道:“不關你的事,多說甚麽!”

徐再則麵色一沉,斜乜著俞承舟。

謝老爺子也沒想到,這俞老九還真接他的話,沒忍住笑了笑,說道:“俞九哥,他是圩西的。他們徐家是怎麽在洪藍埠發的跡,我們這輩人沒一個不曉得。”

俞承舟還沒傻到這種話也接口亂講的,隻是咧嘴笑了一下,轉眼看向徐再,眼神便輕蔑了幾分。

謝老爺子道:“你姓徐的不過是吃嚴家的絕戶發的家!當年你從四十裏外的新橋鎮巴巴地把妹子送給嚴員外的二兒子做填房,結果沒幾年嚴家一大家子幾十號人死的死散的散,你這喪德行的東西,千方百計把人嚴家老大的孤兒寡母趕到了官塘去,這才吃了他家的絕戶。論出身,你女兒來的時候,也不過就是個髒兮兮的鄉下村姑,跟我女兒比得著嗎?”

徐再臉色陰沉似水,陰惻惻地盯著謝老爺子,忽的冷笑道:“姓謝的,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你不用得意,你女兒馬上要跟著她男人喝西北風了,到時候再看看出身門第,就知道誰是大家,誰是小家了!”

“放你的屁。”謝老爺子啐道,“我謝家人自力更生,人丁興旺,隻要有我和她幾個兄弟在,還怕沒他們兩口子的吃住?隻要不找你這種人做親家,我們姓謝的靠自己手腳,家業總不會倒,永遠吃得上飯。”

徐老頭給他給他氣得兩手發顫,不停地點頭道:“好好好好好,謝老棺材,你厲害!等著瞧!”

說完他便催促俞兆普:“俞四叔,還要看戲看到幾時?請快點罷!”

俞兆普隻好當眾道:“各位族親,我族門不幸,長房無後。聖人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梁叛正聽著這份仿佛討賊檄文一般的長篇大論,忽覺有人湊了過來,接著便聽冉清低聲道:“這個俞老頭不學無術,聖人說‘無後’可不是沒有後代的意思。”

“嗯?不是嗎?”梁叛一愣,問道,“那是啥意思?”

冉清道:“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意思是說舜沒有通知父母就娶了妻子,沒有盡到做後輩的責任。這裏‘無後’是沒有盡後人之責。”

梁叛奇道:“那《四書章句集注》裏麵朱夫子怎麽解釋為沒有後代?”

他養傷的時候幾乎在屋裏躺了一個月,恰好便讀了幾本書,其中就有這一部《四書章句集注》。

冉清不屑地道:“朱夫子又不是朱聖人,難道就不會犯錯?”

梁叛這才想起來,冉清是反對八股的,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是八股的“聖經”,雖然不失為唐宋以來的儒家第一著作,有上承經典,下啟群學的地位,但是因為八股的拖累,導致這部巨著在冉清等人的眼中,也成了禁錮文人的罪魁禍首之一。

他隻好笑笑,拱手說道:“冉先生,學生受教了。”

冉清白了他一眼,兩人便繼續聽俞兆普在那裏背文章。

不過此時俞兆普的大禮大義已經說完了,也把俞東來“失責”之處歸納了三點。

最重要的一點自然是“無後”,第二是疏於族務,第三則是算了一筆賬,說近幾年來俞氏產業連年縮減,還特別提到十幾年前俞東來在南京流連秦淮花船,在某個花魁身上一擲萬金的往事。

那個秦淮花魁,自然就是如今在南京城再度聲名鵲起的蔣大娘了。

接著便開始細數二房這些年對家族的貢獻。

第一是二叔多年操持族務有功,第二是說二叔為人仁愛和善,有家長之風,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二叔有後,而且母慈子孝,駿哥兒幼年聰慧、謙恭懂禮,酷肖乃父。

當然了,除了這幾點還有很多場麵話,不亞於朝廷的大小祭典。

等他一說完,到了舉手“投票”的環節,二房終於從她的小轎之中走了出來,向大家盈盈一福,雖然麵無表情,卻真有一股大族主母的儀態。

這時俞太太忽然站了出來,大聲道:“四太爺,你老人家話說得真正漂亮,不過我這婦道人家卻有一幾點不服。”

俞兆普神情不悅,他這篇稿子足足寫了三個多月,引經據典辭藻端方,雖然其中大部分內容在這些人麵前都免不了媚眼拋給瞎子看,但依然是他此生的得意之作,沒想到竟被一個女人站出來指摘,不禁冷聲道:“你有甚麽不服?”

俞太太道:“不服有三,第一,你說東來不問族務,這些年是二爹的維持,可近幾年祖產縮減卻又怪在東來的頭上,豈是服人之理?”

俞兆普板著臉道:“教誠身子不好,替他維持已是難得,他是族長,不怪他怪誰?”

俞太太也不與他爭辯,接著道:“第二,你說東來無後,有後無後莫非全在你的嘴說?”

俞兆普皺眉道:“你的意思是長房有後?我怎麽不知?”

“可笑!”俞太太不屑地道,“你又不是我們主家長輩,難道東來生了兒子還要向你顯擺?”

這話一說,別說俞兆普等一幹旁人,就連俞東來本人也一陣愕然。

俞太太伸手將那孩子阿虎拉到身邊,指著他對俞東來道:“俞東來,這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今個替你兒子取個大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