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路穿街過巷,終於找到一條東西向的大街,按照那店夥的說法,這條街叫通濟街,在街道西側有座老酒坊,縣衙就在那酒坊之中。
倘或還找不到,那便在通濟街上找城隍廟,那城隍廟是唐武宗時在溧水縣衙的故址改建而成,當時給縣衙選的新址就在幾十步外的酒坊之中。
不過現在酒坊早已不產酒了,所以梁叛和蕭武還是先找到了城隍廟,才在城隍廟西摸到溧水縣衙。
整個縣衙隻有門口處掛了兩盞昏黃的氣死風燈,蒙紙早已發舊了。
梁叛將倭刀換到左手,向蕭武打個招呼,便奔到牆角下輕輕躍起,伸手在牆頭一搭,翻身進了縣衙前院。
全國縣衙的格局大同小異,梁叛是浸**久了的,閉著眼也能找到地方。
誰知就在他落地的位置偏偏被人放了個水缸,梁叛情急之下右腳輕輕在牆麵上一撐,越過水缸在地上翻了個跟鬥卸力,幸好不曾發出聲音來。
蕭武先上了牆頭,瞧見那水缸之後換了個位置下來,兩人站在牆角陰暗處四處張望,卻見前院竟然黑漆漆一片,門子房裏都黑著燈火,隻有東司房的第二間中透出一點豆大的燈光。
兩人對視一眼,不禁暗暗納罕。
東司房是吏、戶、禮三房加錢糧庫,第二間便是戶房書辦的辦公所。
兩人悄無聲息地穿過堂院,來到戶房之外,隻聽裏麵隱隱傳來一陣嘀嘀咕咕的說話聲,好像有人在竊竊私語,卻不刻意將聲音壓到旁人聽不見的程度。
但是梁叛在外麵畢竟隔著一層牆,聽不清裏麵說的是甚麽。
隔了一會兒,那悄悄話說完了,隻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劉經承,倭人隻肯照原價出八百兩。”
“經承”就是一房的正職書辦,說話的這位大約是居中的買辦翻譯,剛才的那段悄悄話,大概就是這買辦與倭人買主商量的聲音。
但是一個倭人和溧水縣的戶房書辦能有甚麽交易好做?
而且最近倭人的手伸得也忒長了點,似乎到處都是這些人的身影。
這時就聽一個上了些許年紀的聲音,用一副勸解的口吻道:“加才,八百兩也夠了,。”
不知此人是和身份,大約也是個居中之人。
隨即又一個有些拿捏的聲音,懶洋洋地道:“楊主簿,你替倭人著急怎的,你家楊知縣素有能員之名,現在已去了洪藍埠,說不定解民於倒懸之中,將這場大水救住了也未可知。你想想,如果這樣的話,洪藍埠的桑田便保存得殊為不易,其價難道不漲嗎?”
“他能個屁……”楊主簿道,“我做親叔叔的豈會不知,他哪裏有空治水,這次去洪藍埠,他是……”
說到這裏沒再說了,大約是有甚麽話不方便出口。
這時梁叛聽見那買辦用半生不熟的日語又嘰嘰咕咕低聲說了兩句,大概意思就是對方還想抬價,問一問那倭人買家的主張。
誰知屋裏突然爆出一聲怒吼:“豈可修!”
接著是呱啦呱啦一大串日語,梁叛聽得懂,是大罵中國人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的話。
那買辦卻沒有全部翻譯,隻對那書辦說:“劉經承,大島很生氣,其實我們中國人之間說句不見外的話,這筆銀子你也是白得的,不要嫌多嫌少。惹毛了倭人,將來萬一……嗬嗬,浙江那裏的情形你們不曉得,小弟我是親眼所見的,去年倭人可是殺進了台州城的……”
他這句話隱含威脅之意,在場之人都聽得出來。
楊主簿立刻跟著道:“劉老弟,話說到這個地步,你又何必再爭。”
劉書辦沉默不語,最後開口道:“再加五十兩,否則一切免談。”
那買辦立刻翻譯給名叫大島的倭人。
那倭人一邊低聲沉吟,一邊在嘴裏碎碎念地咒罵,反反複複就是巴嘎、馬鹿這兩句。
最後那大島說了一句:“就這樣好了!”
於是兩邊議定,那買辦付了一半的定錢,約定後天一早再來取,讓那劉書辦盡快謄抄。
隨即屋裏響起凳腳在地麵摩擦的聲音,梁叛和蕭武立刻閃到暗處躲藏起來,一陣腳步聲響,戶房門扇打開,走出一胖一瘦兩個人來。
兩人都是尋常商賈打扮,身穿大布衫,頭戴瓦楞帽,出了屋便向大門而去。
那瘦子稍稍落後半步,嘴裏嘰裏咕嚕和那胖子說著甚麽。
聽聲音那瘦子就是買辦,胖子卻是個倭人。
梁叛聽那胖倭人腳步沉重,呼吸短促,不是練家子,微感奇怪。
等那兩人出了縣衙大門,就見一個五十歲出頭的中年人探頭出來張望一遍,確認兩人已走遠了,便回頭埋怨道:“加才啊,不是我說,做人何必太貪心。”
這是楊主簿。
隨即就聽劉書辦在屋裏冷笑:“你倒不貪?你若沒拿倭人的銀子,何必這麽賣力替他說話?”
“我……我居中拿些中介,也屬平常啊。”楊主簿道,“你盡快謄抄出來,不要誤了倭人的事。”
“你倒害怕倭人怎的?我倒不信他們敢打到應天府來,南京城不算孝林衛的老軍,也有上萬兵,敢來豈非作死麽。一個蕞爾小邦的蠻夷,不敲他一筆豈非浪費?”
兩人一邊拌著嘴,一邊相跟著出了門。
那劉書辦是個精瘦的文人打扮,出來鎖了房門,便要朝衙門外麵走。
楊主簿跟在後麵道:“你不把冊子帶回去抄嗎?”
“急甚麽,後天才要。明天到衙門裏來抄也一樣!”
說著一前一後離開縣衙,分兩頭走了。
梁叛向蕭武打個手勢,兩人從藏身之處走出來,站在那戶房的門外,隻見一把老舊的銅鎖掛在門上,微微映出金屬的光澤來。
蕭武伸手在銅鎖上捏了捏,說道:“開不開得?”
梁叛取了兩根黑針出來,摸到鎖眼輕輕一挑,便將那鎖芯挑開了。
蕭武給他豎了個大拇指,先進了屋裏。
裏頭很亂,幾張半桌靠牆支著,板凳椅子散落在各處,也沒有歸置。
梁叛走到最裏麵最大的那張書案前麵,隻見桌上堆了厚厚一摞紙稿,用兩方鎮紙壓著。
取了火折子一照,隻見第一張最右側寫了“新橋鎮”三個字,隨後便是人名、數字以及一些地名。
比如第一行寫著:俞百問,七十四畝三分,觀前頭十二畝、南山六畝七分、溝北十四畝……
梁叛一愣,和蕭武兩人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滿是意外的喜色。
這是最新統計的溧水縣各家桑田統計的賬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