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一說透,梁叛就想起呂致遠那些書信當中似乎就有人寫過這樣一件事。

他還記得信上寫著:紈所議絲冊之法甚善,朝野有識之士無不稱讚,唯內閣障目不識,竟致不作票擬,留中六月,錯失良策,可惜可恨!

當時雖然看過,卻不知寫的是甚麽事,現在才知道原來說的就是這個。

“竟致不作票擬,留中六月”十個字,已將朱紈這個建議的最終結果說明白了。

內閣沒有寫票擬,也就是不對這份奏疏給出任何意見,直接丟給了皇帝,其實就是丟給了秉筆太監。

太監瞧不見票擬,又不高興看那上萬字的奏疏,或者看了也不願意“批紅”,幹脆留中不發,將好好的一份策略束之高閣達半年之久,最後不了了之。

“當時內閣應該還是董閣老做首輔,照他推動清丈田畝這件事來看,應該是支持此議的,怎麽也……”梁叛皺眉道,“這不合邏輯啊。”

“董閣老麽,”冉清微微冷笑一聲,“他不敢支持!”

梁叛沉默不語,這一句“他不敢”,實在是有點大膽了。

但他並不是因為這句話的大膽而不語,而是因為連一向推動清丈的董閣老都不敢表示同意的一件事,究竟有多麽可怕?

或者說這件事真的有這麽可怕?

冉清臉色發白地道:“很多人說朱紈就是死在這封奏疏上的,你說可不可怕?”

堂堂閩浙總督,竟為了一封奏疏而死?

“為甚麽?”梁叛皺眉道,“即便這觸犯了一些絲商的利益,可也是件利於國家的事情,怎麽會給一個閩浙總督招來殺身之禍?”

梁叛雖然這麽問,但他其實並不是真的不明白,而隻是單純的為朱紈鳴不平。

大明朝顛倒黑白的事情數也數不清,但這一件在梁叛看來,實在是太難以接受了!

冉清搖搖頭,好像在回答他的問題,又好像是在數落那些令人不齒的肮髒勾當:“這不光是一些絲商的利益,幾乎所有的絲商都跟倭寇和走私海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每年產出的生絲其實有很大一部分是經過走私海上銷運的,一旦徹底禁絕了走私的門路,浙江上至織染局、大絲商,下至民間士紳地主,都要受損。

“這些人都是八股生出的士紳文人,上下勾連,利益相關。自從那份奏疏送到內閣以後,每天彈劾、罷免、請調朱總督的奏章可以堆滿整個文淵閣!”

冉清還說了一件相當可笑的事:

崇佑二十九年浙江因倭患日猖,奏請建造戰船二百艘巡海,其中大部分是二百料戰船,造價總共不過兩萬兩。

所謂二百料戰船,實際就是六丈二尺來長,合二十米不到的中型船,不配火器的話整船也不過載得了三十人,戰鬥力相當有限。

這些船巡海對付一些小股倭寇還行,要遇上汪直、許棟一流的巨寇,根本不是對手。

可是就連這戰鬥力相當有限的戰船,朝廷也造不起。

而如果實行朱紈的絲冊之法,朝廷每年最少可以多收數十萬兩!

別說一支巡海船隊,就是幾十艘寶船也造得出了。

梁叛砸了咂嘴,他算是理解冉清為甚麽如此反對八股了。

她甚至幹脆就反對以科舉取官的形式,用她的話說:科舉不取德而取智,有德無智可以照本宣科,即便不能進取也辦不成壞事;有智無德則唯利是圖、毫無底線,而且智計越高、德行越低,為害就越大。

李世民一句“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看似科舉是江山永固之法,可是曆史一次次證明,天下英雄根本不可能靠科舉網羅殆盡,該造反的時候自然會有英雄出來一呼百應。

梁叛覺得這種看法過於極端了,科舉始終不失為一種相對公平的遴選法則,也是推倒門閥製度、打破階級固化的一大利器。

他不願意在科舉這件事上和冉清進行辯論,事實上所有主義和製度的事情都是辯無可辯的,沒有一種主義和一種製度是完美無缺的,每一方的辯手都可以從中找到無數能夠支持自己論點的論據。

一場非正式無指導性目標的辯論,對於尋找真理是毫無意義的。

真理隻有一個,而究竟誰發現了真理,不依靠主觀的誇張,而依靠客觀的實踐。

馬車一刻不停地在路上疾馳,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口,三輛車已經次第穿過城門,行駛出了溧水縣城。

就在老缺那輛車剛剛駛出門洞的時候,忽然聽見城內有人縱馬趕來,朝著守門的民壯大聲喊道:“關門關門,縣丞有令,即刻關閉四門,所有人不得進出!”

那聲音剛起,馬車身後不遠的溧水縣城北門便嘎吱嘎吱地緩緩關了起來。

梁叛轉頭想要一看究竟,不但是他,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刻想辦法探出腦袋去看,可是那厚實的城門已經重重地關了起來,剛剛出城和準備進城的人們擠在門洞外麵,早亂成了一鍋粥。

三輛車上所有人在疑惑的同時,都感到一絲慶幸,他們隻要稍稍晚走片刻,便出不了溧水縣了!

按理說從溧水縣到南京城,乘馬車是要不了整半天的,可是實際上那條通往南京城的道路並不如他們的意。

等到了傍晚的時候,一行人已經趕了一個半時辰的路。

雨雖然已經停了,但是他們還隻走了不到四十裏地——梁叛將這個裏程定為從溧水縣到南京城連線上的有效距離,實際當然不止走了這麽點路,他們因為大水斷路而不得不兜了好幾個大彎。

一路上溧水河的水麵都高高地漫出了河堤,沿河不但路斷了,許多農田都已成了一片片或連貫或斷續的水塘。

前麵的路已經被大水衝坍,形成了一個半人多深的水窪。

此刻三輛車歇在一片土坡下麵,拉車的馱馬需要休息。

車馬行雇來的車夫正在麻利地給三匹馬飼喂草料,梁叛等人能下車的都下了車,有的原地活動筋骨,有的則踩著鬆軟的泥土,登上那土坡,伸長了脖子四麵望去。

水,河裏是水,農田裏是水,道路上是水,山窪窪裏還是水,到處都是水。

一眼望去全都是一片片反光的水麵,他們在第四次繞路以後,終於走到了一片死胡同當中。

看樣子要原路返回。

眾人不由得一陣沮喪。

此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再往回要走將近十裏地才有一個路邊的茶攤,要到了那裏才能找到人打聽客棧的方向。

就在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遠遠地看見他們來的方向有一個黑點快速移動著,而且越來越近,那黑點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漸漸的有人看清了,那是個驛站的驛丁,正騎著馬在水中飛奔,絲毫不在意馬蹄踩出的積水濺了自己滿身滿臉。

那驛丁愈發馳得近了,終於在距離他們不到二百步的位置減緩了馬速,讓那驛馬在漫過肚皮深的積水中緩緩趟了過去。

一直到那驛丁經過這小土坡,眾人都緊緊地盯著他,想看看他究竟靠甚麽辦法過前麵那道最深的水窪。

就在那驛丁接近那水窪的時候,馬停了下來,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那驛丁便將身上背的一個包裹銜在嘴裏,仰著頭跳下馬,跳進了那淹沒了胸口的深水之中。

然後那驛丁自己走在前麵,牽著馬的韁繩,將那匹馬拉著一點點挪著步子,一直挪了半刻時辰,終於趟過那水窪,到了對麵的路段上,重新翻身上馬,踩著水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