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熟人說熟其實也不熟,梁叛認得他,但是對方未必認得梁叛。

這人居然就是呂致遠同族兄弟,如今住在罵駕橋呂致遠遺留的那座小院中。

梁叛在戶房見過此人的名字,叫做呂伯安。

上次在罵駕橋繡春堂沽酒店外就見過這人一次,那次呂伯安喝得酩酊大醉,站也站不住,發起酒瘋來作詩,倒也有幾分文墨,沒想到今日在此地見著。

文海閣懸掛著燈籠的光照之中,那呂伯安身穿著一條皺巴邋遢的直裰,手裏拿著幾本舊書,正在和書肆的掌櫃討價還價。

奇怪的是,這倆人的還價與眾不同,書肆老板一邊挑毛病一邊抬價,那人卻一邊吹噓一邊降價。

梁叛心中暗想:“還有這樣買書的?”但覺新鮮,便站在一旁瞧著熱鬧,並不上前幹預。

隻聽呂伯安指著書說道:“這部《周子通書》是南宋版,不是元版;還有這部《詩人玉屑》,真正淳祐年抄本,世上再找不出第二部來!四部書通算六兩銀子罷了。”

那書肆掌櫃搖頭道:“你這部《周子通書》是趙體字,當是蒙元建陽刻本,哪裏是南宋版?”

掌櫃隨手翻了翻,指著其中一個“馬”字道:“你瞧啊,這個馬字是簡化了的,宋刻本從未有過,隻有元朝書坊刻本才有,這樣刻本最不值錢,至多算你一兩三錢;這部《詩人玉屑》倒是南宋抄本,可詩集冊子出手不易,不是儒學科場書,也不值錢。另外幾部都是本朝刻本,通算給你四兩二錢罷了。”

(元代書坊刻本已出現部分簡化字,比如文中提到“馬”字,與今日簡體寫法相同。)

呂伯安不肯,急道:“罵駕橋後麵的那家出過五兩銀子,到你掌櫃這裏如何恁的賤價。”

掌櫃無奈地道:“仁兄,罵駕橋肯收,便勞你去罵駕橋出好了。實在你這幾部都不是舉業相關的書,也不是古舊的善本,我這裏收了三五年也出不去手的,實不敢給高價。”

呂伯安卻不肯走,隻是磨著那掌櫃再加幾錢。

到了這個時候,梁叛也早瞧出來了,原來這呂伯安是在賣書,不用說,賣的自然都是呂致遠書房裏的那些藏書了!

梁叛當時心心念念就想要呂致遠的那些書本,為此不惜花費幾百兩銀子去盤那房子,可還是被呂家族人接手了去。

誰知這呂伯安因著一些血緣上的關係,半分力氣不花,白白住了房子,卻不珍惜呂致遠的藏書,要拿出來發賣!

梁叛心中沒來由湧起一股火氣。

他開口沉聲道:“這些書我要了!”

突然有個人在後麵說話,將呂伯安嚇了一跳。

等他轉過臉來與梁叛照麵時,不禁將這個不知來路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但覺似乎有點眼熟,卻又不知在哪裏見過。

瞧見他穿得又不是長衫,戴的也不是方巾,沒個身份,心裏嘀咕,拱手問道:“閣下真要買?不知出價多少?”

梁叛道:“這是你自家的書是不是?”

呂伯安臉色一變,不悅地說:“自然是我家的,難道說我竊書嗎?”

“不,我的意思是……”梁叛想想還是懶得解釋了,直截了當地說,“你家還有多少?”

呂伯安更加疑惑了,遲疑道:“總有二三百部,怎樣?”

“既然賣書一定缺錢,你要用多少錢?”

呂伯安不知這人甚麽路數,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支支吾吾的也說不上個數來。

實際他來南京之前是從家裏帶得有二百兩銀子的,來打南京之後過戶呂致遠的房子,打點縣裏戶房和當地坊長花了二十幾兩,餘下的錢都被他在酒館和曲中揮霍了。

直到前幾日聽聞朝廷又要加一科考試,他的縣試和府試早已在本地考過了的,恰好準備鄉試。

他從家鄉的書信當中還得知,那些同窗考過府試的,都已準備結伴來南京備考此次加科的鄉試,倒是自己這個“東主”自然要接待,場麵上需好看一些。

於是呂伯安一邊寫信朝家中要錢,一邊打算典賣呂致遠留下的東西,最先打的主意,當然就是這些和舉業不大相幹的雜書了。

“你快算算,究竟要多少銀子。”

梁叛對這個人印象極差,如果不是為了呂致遠的遺物,真懶得和他囉嗦。

呂伯安摸不清他的底細,不過一想,那些同窗同年們說話就要到了,而且最近南京這裏南直隸各地來的賢士俊彥不知凡幾,都要交際,家裏的錢又不知幾時才能寄來,眼下倒真該算算。

他便真的算了起來,除卻自己的花銷,算上交際應酬,一直到鄉試結束,節製一些的話,總少不了五六百銀子,刨去家裏的補貼,大約總有三百多的空缺。

於是呂伯安伸出四根手指,說道:“四百兩。”

梁叛直接舉起一個巴掌:“我給你五百兩,連你的房子,我全要。”

呂致遠身故以後,梁叛曾經跟縣衙裏打聽過,那院子連同裏麵的家什一塊兒大概三百兩,公家可以瞧在他梁某人的麵子上二百六十兩轉手給他——前提是呂書辦沒有族人來認領。

可是現在他寧肯多出一倍的價錢,也要將那院子以及呂致遠的遺物都盤下來。

他不願呂書辦的東西就這麽被人糟蹋!

呂伯安登時怔住了,張口結舌半晌,才道:“你曉得我的房子?”

“罵駕橋繡春堂後麵是不是?”

“是啊……哦!”呂伯安叫起來,指著梁叛道,“你是縣衙的捕快,你姓梁對不對?”

“你不要管我,五百兩賣不賣,賣的話我馬上到縣衙找書辦來過戶!”

呂伯安此時才肯定他是真的想買,略作了一番考慮,卻搖頭道:“你要這幾本書便賣給你,要多的還有,房子卻不賣。”

梁叛原以為自己出的價格足夠讓他心動了,沒想到卻遭到對方一口拒絕,心裏又是著急又是不解:“為甚麽不賣?你要備考,到府學貢院外麵利涉橋租一間河房罷了,要說寓所,利涉橋河房是頂頂好了,一個月不過十二三兩銀子……”

誰知呂伯安冷下臉來,毫不客氣地打斷他道:“不賣!”

梁叛頓時一句話堵在喉嚨裏,盯著呂伯安看了半晌,最後也隻有氣餒。

他隻好退而求其次,說道:“那你的書我全要了。”

呂伯安道:“隻有這幾本,八兩銀子,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