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想到的一條發財路就這麽斷了。

梁叛背著手,有些悻悻地走在街上,經過大功坊徐家宅門前時,就見徐家側巷裏走出兩個仆役來,一前一後夾著個身穿舊爛直裰的年輕書生,筆直奔街對麵去。

這副組合倒還新鮮,大功坊徐家宅門高大,非同一般,早已不同等閑人往來了,要說肯親近人的,大功坊徐家便不如東園徐家。

這兩家雖然分屬叔侄同宗,但是自從南京錦衣衛指揮徐天賜把這園子從自己侄兒手中奪過去以後,兩家便不怎麽親近了。

可是眼下梁叛卻瞧見這樣一個落拓的書生,從大功坊走出來,前後還夾著兩個魏國公府的仆役,像是押著犯人一樣,就不得不感到好奇了。

正好他也順路,就一直跟在三人後麵,走在最後的那仆役時不時也要在那書生背後推一把,口裏低聲催促,這就不像個對待客人的樣子了。

大功坊徐家再大的牌麵,再高的身份,也不會這樣子對待客人。

“莫非這小子是跑到徐家偷東西,被人抓獲了?”

梁叛下意識地這麽想,瞧三人行走的方向,也的確是本著江寧縣衙去的。

果然,三人走了一段,到縣府街便直接右轉,梁叛自然而然跟了進去,一直看著三人進了縣衙大門。

他急趕兩步,在大門口伸脖子一瞧,隻見那三人直接進了大堂,張守拙不在,是刑房書辦崔夫子坐在下麵問案。

崔夫子不像張守拙官派大,正坐在堂上說話都是高八度的,他就坐在下麵書記的長案後麵,正常嗓音在那裏問事,隔得遠的根本聽不清楚。

門房老周雖然是個大近視,但他是靠輪廓體型分辨人的,所以遠遠地瞧見梁叛的模糊的身影,便試探著喊了一聲:“梁捕快?”

梁叛應了一聲,走上前去,打了個招呼:“老周。”

“果然是你。”老周笑了笑,“你來找大老爺嗎?”

“不找他,找他幹啥。”梁叛朝大堂裏努了努嘴,“我是瞧見大功坊的人過來,好奇跟著瞧一眼。”

“哦,他們。”老周臉上露出幾分鄙夷之色,“又找窮書生來替他們少主子抵板子了。”

老周所謂“抵板子”,實際說的是一種挺歪門邪道的冷門工作:代杖。

這可不是做會計幫老板代賬,而是代替犯人打板子的意思。

當然了,除非走投無路的,隻要家裏稍稍寬裕一些,誰肯掙這份替人挨板子的錢?

“抵板子?徐家少爺犯了甚麽事?”

“也沒甚麽。”老周眯起眼睛笑道,“無非是欺男霸女、強買強賣。你最近不在縣衙,不曉得這位混世魔王,不過以後你就會聽得多了。”

“有這種事?”梁叛笑道,“那以前怎麽沒聽過這位的名號,他是嫡少爺嗎?”

“可不!”老周壓低了嗓門道,“這小子以後要接公爺的班,當魏國公的。所以之前一直住在京師,也是最近一個月才回來。”

這是典型的紈絝子弟了,像趙開泰或者李伉之流,跟這種二世祖相比,根本就不夠看。

這種人靠著祖宗的不世功業,一直能蔭爵到順治年間,代代都是皇恩隆厚,隻要不想著造反,那就是永遠不倒的勳貴。

梁叛問:“這次又犯了甚麽事?”

老周笑道:“沒犯事。”

“嗯?沒犯事找人來代杖做甚麽?”

“你不曉得,這徐少爺專有這份癖好,平日想方設法要犯點事,然後找人來代杖,明碼標價,一杖一兩銀子。不過這次他沒犯事,而是直接讓那個代杖的來告官。”

梁叛一時沒想明白,告官就成了原告,這跟代杖又有甚麽關係?

他問:“告誰?”

老周精神抖擻,一副“你絕想不到”的表情,搓著手道:“他要告我們張大老爺。”

告張守拙?張守拙除了腦子不太夠用,自身操守和原則性還是沒的說的,他能犯甚麽錯,告了不也白告嗎?

梁叛先是一怔,隨即便自己明白了,民告官,要先打二十大板。

這徐小公爺敢情是找不到罪名讓衙門來打了,隻好破釜沉舟,直接狀告張守拙,就為了賺那二十大板……

我的天,這徐小公爺真的會玩。

梁叛感歎一聲,可憐張守拙啊,有無辜躺槍。

這時堂下板子已經打上了,梁叛聽聲音就知道皂隸們沒有留力——開玩笑,因為狀告大老爺而打的板子,誰敢留力?

但是那代杖的書生身子骨一看就弱,被打得慘叫連連,這種板子別說一個文弱書生,就是身子骨健壯的粗漢,打完二十板不死也要脫層皮了。

這邊打到第十二下,那書生便沒聲音了,到第十八下,約莫行刑的皂隸瞧著不對了,連忙停了杖,跑回去報告給崔夫子。

梁叛也皺起眉頭,因為他遠遠瞧見那書生的褲襠裏已經濕嗒嗒的開始滴水了,準確的說是尿。

另一個皂隸捂著鼻子往後退,不用說,拉在褲襠裏的可不止是尿了。

等到崔夫子出來一看,所有人都呆在那裏,大家都是公門裏修行的,生生死死見得多了,這個樣子一看就知道,人已經沒用了……

魏國公府的那兩個仆役急忙要溜,卻被崔夫子厲聲喝止,幾個皂隸當即下場拿人,將那兩個仆役押回了堂去。

誰也沒想到,事情到最後會鬧到這步田地,最鬱悶的自然要屬梁叛,他不過是看個熱鬧罷了,誰知竟當場目睹了一場人命官司!

他撓了撓頭,隻覺此地不宜久留,連忙向老周告辭,匆匆往家走。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回到家裏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江寧縣衙已經被一大批府學和縣學的學生給圍住了。

一個帶頭的學生直接狀告江寧縣和魏國公府草菅人命,崔夫子自然不敢受理,隻威脅說要高官需先吃二十大板。

誰知那學生大聲道:“請打,如果僥幸不死,學生便接著告,一直告到被你們打死為止;如果不幸被打死,後麵自然還有人再告,隻是到時候江寧縣所背負的人命就從一條變成了兩條……”

那人還當場報出自己的籍貫姓名:金壇顧野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