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樓梯上噔噔噔有人快步爬上樓來,三人舉目望去,就見一個愣頭愣腦的家夥抱著兩包硬紙和兩塊木板上了樓來,卻是剛剛回來的小六子。

小六子剛剛才從雕版店裏回來,急著要找梁叛。

在院裏找了一轉也沒見人,便問前院裏鍘草藥的桂枝。

桂枝卻是一臉神秘兮兮的笑容,告訴他梁五哥在茶館樓上。

小六子根本沒聽桂枝後麵要說的話,急噓噓地便推開後門上了樓,可是等他跑到樓上的時候,卻傻了眼了。

家裏何時來了兩個天仙樣的美女?

他站在樓梯口,一時不知該繼續往裏走呢,還是轉身下樓去。

好在梁叛替他解了圍,問道:“回來了?東西做得怎麽樣?”

小六子這才扭扭捏捏地邁開步子,將手裏的東西堆在了外麵的一張桌子上。

梁叛向蔣大娘和陸湘蘭告個罪,走過來先看了正反麵的兩塊雕版,字都是陽刻的“館閣體”,兩塊板子打上墨在紙片上前後一夾,便可印成一張名片。

小六子抱回來的那兩包紙當中,還夾著一張從賬本上撕下來的紙片,是雕版店印好了的樣片。

他將樣片翻給梁叛看了一眼,問道:“這樣成嗎?”

梁叛將那張樣片前後看了兩眼,排版還可以,字跡也很清晰,便點頭說:“行,你替我多印幾張,晾幹以後裁剪下來,我這兩天就要用。”

小六子答應一聲,朝蔣大娘和陸湘蘭看了一眼,轉身便抱著東西逃下樓去了。

三人站在樓上,耳聽得一陣咚咚咚的下樓聲很快到了樓底,接著“哐當”一聲響,小六子在樓下叫道:“沒事沒事,不用下來,我摔得不重。”

三人都是忍俊不禁。

蔣大娘將那張樣片拿在手裏反複看了看,指著正麵“江寧信息谘詢服務社”的字樣問道:“這是甚麽?”

“這是我新開的買賣,經營內容都在後麵寫著了。”

蔣大娘饒有興趣地看了一遍,忽然眨著眼問:“打人的活兒接嗎?”

梁叛立刻便想到那三個追趕陸湘蘭的縣學生,他忍著笑說:“要看打成什麽樣,揍一頓出口氣的話可以;若是想把人打死打殘,我要另外替你找人做,價錢高一些罷了。”

“哦?”蔣大娘道,“可有價碼?”

梁叛笑道:“我這裏是沒有的,客人心情好可以多給一些,我心情好就少收一些。不過另外請人做的話,就要看別人如何收費了。”

南京城裏有的是人做這種事,替人動手打架的最多,除了各處幫會還有少年打行,大多是按量收費,也有按照傷重傷輕算賬的。

但是真要殺人的話,梁叛也能找到人做,不過不是直接找,要托中人,而且價格很高,一般殺手做完一單便不會留在南京了,最少要出去避兩個月的風頭。

蔣大娘咬著牙沉默不語,大概是在思慮斟酌。

陸湘蘭有些緊張地看著她,低聲道:“娘,算了罷,何必打打殺殺的?”

蔣大娘朝她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臉蛋,說道:“這事你不要管。”

她走到梁叛身邊,聲音冷若冰霜地說:“這等事我也不懂,老五,你瞧著辦罷,那幾個儒生,不能教湘蘭白白受一遭罪。”

梁叛點點頭:“好,我懂了。”

“嗯……”蔣大娘臉朝著窗外,不知怎的,竟也發起呆來。

梁叛正感納悶,卻見她手指絞著衣角,不知在想甚麽。

轉臉去看陸湘蘭,這姑娘似乎對蔣大娘的失神見怪不怪,也坐在那裏望著屋頂出神起來。

梁叛撇撇嘴,心下了然,怪不得陸湘蘭這麽愛發呆了,原來是跟她娘學的。

蔣大娘呆了一刻兒,忽然驚醒過來,臉頰上浮起一抹羞赧之色,笑道:“老五,你不要見怪。”

說著又看向窗外。

梁叛本以為她又要進入“忘我”的境界了,卻聽蔣大娘幽幽地道:“老五,聽說俞二這趟回洪藍埠,受罪不輕,你細講一講,好嗎?”

梁叛暗歎一聲,也看向窗外,回憶起洪藍埠一行的見聞。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娓娓道來,既沒有刻意營造驚險的氛圍,也沒有忽略相關的瑣碎,就這麽憑借著自己的記憶,平鋪直敘下去,卻將蔣大娘和陸湘蘭聽得黛眉雙蹙、驚愕不已。

梁叛的目光穿過窗洞,越過南京城衝鱗次櫛比的屋頂,看向那十裏秦淮的方向。

就在他目光所致的秦淮河邊,有一間臨近釣魚台的河房,新近易了主人。

剛剛搬來的這位也是新到南京不久的客邊之人,他在南門大街路邊門簿上的地址,也是昨天才從南城青雲店改到了這間河房上。

李眉山身披一件月白常服,獨自坐在書房之內,掩著門戶,兩麵窗子雖然開著,卻都將卷簾遮著。

屋內一尊銅香爐青煙嫋嫋,在這書房之中繚繞不去,鏤空的銅爐之中還能隱隱然瞧見幾絲火光。

一個小廝跪坐在香爐邊,手裏打著小扇,隔一會便往香爐之中投進香料去,使得空中的香氣不斷變幻著,由濃而淡,由醇厚而悠遠。

這屋裏沒有天光照進來,四角都是暗的。

唯有李眉山麵前的榻幾上座著一盞昏黃的燭燈,那燈光將這屋裏照得更加暗了幾分。

李眉山背對著門,麵向著對麵兩座書架之間懸掛的一副字,字是就著燈光,可以隱約看出是一首詞: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曲瀾珠箔,惆悵卷金泥。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煙柳低迷。

詞至此處便結束了,按照《西江月》的調子,下闕還有一句不曾寫完,可以說是殘篇。

字體是仿李後主的“金錯刀”,偏向行書一路,詞也是李後主的詞,題跋上書“李後主圍中作西江月”。

所謂“圍中”,就是開寶八年金陵被圍之中。

關於這首詞還有一個典故,說的是後主於圍城之中作這一首《西江月》,城破之時隻寫到“望殘煙柳低迷”一句,此一闕便殘了。

當然城破而後主並未殉國,後來是將此詞補全了的,後一句是:爐香閑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可以想見,後主在寫最後一句時,又是另一種茫然悔恨的心境了。

李眉山定定地看著那些字,恍惚間有些出神。

他盤膝坐在榻幾邊,手中擺弄著一隻紫檀木盒,盒中便是那日要送給冉清的彩鳳步搖金釵。

李眉山雙手輕柔地在那盒蓋上摸索著,眼前一忽兒浮現出冉清清冷的麵孔,嘴角便不自覺露出幾分苦澀的笑意。

可是冉清的影子尚未消散,他又在那昏暗的燈光之中,看到了一副略帶敵意的眼神,不知從何處而來,正悄悄盯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