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大娘的馬車還沒到跟前,便有一股淡淡的梔子花熏香順著風飄來,許多路人聞到了,都忍不住轉頭去找香氣的來源。

當人們瞧見那輛漂亮的馬車時,都露出驚疑的神色。

馬車倒還罷了,梁叛此時才看到那匹拉車的白馬,高昂神駿,顧盼生威,即便是不懂馬的人,也瞧得出是匹好馬。

不過梁叛看那白馬雖然神駿,年齒卻有些老了。

雖然瞧不見牙口,但是看馬背下沉的狀態,少說也有十四五歲,再過一二年,便不宜大量負重了。

看來這匹馬是蔣大娘早年所得,如今也同主人一樣,青春不再。

此時馬車已經走到了醫館門口,梁叛伸手攥住馬嚼子連接的韁,向趕車的車夫點點頭,問道:“敢問是蔣大娘的車嗎?”

那車夫連忙跳下車來,雙手叉在身前,恭謹地道:“正是。”

其實車上刻了蔣大娘的名號,車頭的兩盞小風燈上,也寫著兩個“蔣”字。

不過問還是要問一句,也是同車夫打招呼的方式。

那匹白馬有些烈性,被梁叛牽住了韁頭,下意識地甩了一下腦袋,同時張開嘴巴,扭頭來咬梁叛的手指。

那車夫吃了一驚,正要出聲提醒,梁叛卻很快地收回手,然後迅速在馬脖子上順了一把,笑道:“放鬆放鬆。”

那馬打了個響鼻,便把頭扭了回去。

那車夫鬆了口氣,卻聽梁叛道:“好靈的馬。”

梁叛說著朝巷口一指,讓那車夫將馬車牽進去。

此處人多眼雜,不是蔣大娘下車的地方。

車夫連忙牽馬跟在梁叛身後,進了後巷,一邊笑著說道:“霜虎是驕縱了些,夫人從小舍不得馴,口鼻是摸不得的。”

他一說梁叛就懂了。

當馬兒還小的是,有的人喜歡逗弄馬的牙口,小馬往往便會張口咬住人手。

不過小馬的嚼力不大,咬在手上並不疼痛,而且十分有趣,像是在與人玩鬧,這一點與狗差不多。

但這時往往就該馴了,養馬人常常要糾正小馬這種咬人的習慣,否則等到小馬長大,嚼力增強,咬起人來極痛,這一點上就不如狗有分寸了。

蔣大娘愛她的馬,舍不得馴,這種壞習慣便保留了下來,一旦有人動了馬嚼子,就有可能被咬,有時就連主人也不例外。

梁叛帶著馬車進到後巷,停在巷底的老樹邊上,車夫立刻取了腳凳下來,放在車門下麵,朝車內低聲道:“大娘,請下車。”

梁叛站在車門外麵,靜靜地等待著蔣大娘。

車廂終於動了一下,一隻素手輕輕挑開簾子,露出一張薄施粉黛的鵝蛋臉來。

蔣大娘雖然已經過了青春年華,但是乍一看時,臉上其實瞧不出多少歲月的痕跡,隻有細細看去,才能發現妝容之下還是有一些細細的皺紋。

梁叛隻覺她的年紀青也好,老也罷,一定各有各的好看。

唯有身上那種雍容嫻靜的氣度,是時間所賜予的獨特魅力。

這是天生不來的。

梁叛見蔣大娘今日鬆鬆地挽了個墮馬髻,一頭長發烏黑油亮,更襯得那張臉龐雪膚明豔,將皮膚的老態掩去不少。

蔣大娘扶著車廂,從簾子下探出一隻大紅色的繡花鞋來,咬著嘴唇用腳尖去探那張腳蹬。

梁叛連忙伸出手去,蔣大娘便自然而然地扶住他的手臂,微微下壓,借了他的力結結實實地踩在腳蹬上,這才邁步走下了車。

蔣大娘披一身大紅色褙子,彷如一團火紅的牡丹,盛開在這後巷之中。

梁叛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蔣大娘的身量很高,目測在一米七以上,與自己對麵而立,也不過是低了半個腦袋。

此時蔣大娘的手還搭在梁叛的手臂上,兩人近距離的相看一眼,迅速將對方打量了一遍,然後很有默契地相視一笑。

梁叛總覺得這蔣大娘的笑容之中,目光閃爍,仿佛帶著幾分活潑俏皮的意味。

兩人之前都從未著意打量過對方,因此梁叛也不知道這是蔣大娘天性如此,還是另有深意。

一時忖度不出,便伸手請蔣大娘進了內院。

那車夫留在後巷看著馬車,梁叛和蔣大娘一前一後穿過內院,從後門進了茶館。

此時茶館門窗盡都關閉了,錦衣衛的夥計也早被梁叛打發離開。

兩人上了二樓,陸湘蘭正獨自坐在裏麵那張桌邊發呆,雙手手肘支在桌子上,兩手托腮,目光空洞地看著茶杯裏漂浮的茶葉,連兩人上樓的聲音也不曾聽見。

蔣大娘站在樓梯口看看陸湘蘭這樣子,臉上又是寵溺又是無奈,對梁叛苦笑一下,走上前去,忽然伸出雙手,從後麵將陸湘蘭的雙眼蒙了起來,低聲笑道:“癡兒,茶葉好瞧嗎?”

陸湘蘭嚇了一跳,本能地將脖子一縮,立刻知道是蔣大娘來了,咯咯笑了起來,雙手去抓蔣大娘的手腕。

蔣大娘卻不讓她抓著,又探到陸湘蘭的腋下去撓她的胳肢窩。

梁叛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隻聽陸湘蘭尖叫一聲,一邊笑著求饒,一邊扭著身子逃避蔣大娘的“魔爪”。

忽然間陸湘蘭看到梁叛,像是找到救星一般,迅速站起來躲在梁叛的身後,一邊嬌喘一邊急促地說:“娘,不來了,饒過我罷。”

蔣大娘雙手抱胸,冷哼一聲,說道:“下次再敢亂跑出去,便不是如此輕省的了。”

陸湘蘭低著頭從梁叛身後走出來,低低的答應一聲。

蔣大娘輕輕抖了抖袖子,款款坐在了桌邊,一雙美目顧盼流轉,落在梁叛的身上:“不知該如何稱呼,是叫梁捕快呢,還是梁總旗,或是梁五爺?”

梁叛心道:我這幾樣身份你倒是門兒清。

他笑著在自己的主位坐下,給蔣大娘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施施然道:“俞二哥叫我一聲‘老五’,或者‘五弟’。”

蔣大娘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點頭道:“那我叫你老五好了。老五,今日姐姐要多謝你,救了湘蘭。這個丫頭性子癡得緊,出門便是自己吃虧,若不是你,今日不堪設想。”

梁叛一愣,心想這怎麽又冒出個姐姐來了?

上次在南城瀟湘院,那九娘就要自己叫她姐姐,現在蔣大娘又來這一出,莫非自己長得像個弟弟?

此時眼看著說蔣大娘站起身,將麵前的茶杯舉起來,盈盈一福,衝著自己說道:“老五,姐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說著舉起袖子遮在麵前,一口將那茶水飲盡了。

梁叛隻好陪了一杯,連說不必客氣。

蔣大娘放下茶杯,便將一雙美目不停地在梁叛身上打量,嘴角還掛著古怪的笑意,直把梁叛瞧得渾身刺撓,忍不住向後縮了縮。

蔣大娘見他這副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老五,你怕甚麽,姐姐吃了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