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園的待客十分殷勤,徐公孫親自站在門口迎會賓客,一個早晨下來,也不知拱了幾回手,作了多少揖,歡迎答謝的話將嘴巴也說幹了。

徐家的禮數從來都是令人稱道的。

梁叛的兩輛馬車趕到快園外時,正趕上門口清淨下來,徐維剛剛在門口的條凳上坐住了,兩口氣都沒喘勻,立刻又站了起來。

梁叛連忙跳下車,拉著冉清的手把人扶下來,又抱下阿慶和阿虎,阿虎還在懷裏沒丟下地,就抱著走到徐維麵前,將他按在條凳上,笑道:“自己人多甚麽禮。”

徐公孫此遭確是累得夠嗆,聽了這話便不同他爭,坐在條凳上拱拱手,笑著打趣一句:“梁五哥,你好悠閑,張藏鋒算是你的上司,也比你先來,你敢比他晚到!”

徐學仁既和張守拙交好,又同錦衣衛的蒯淳安情同莫逆,所以梁叛的底細他是曉得一些的。

也知道他並不怎麽怕張守拙,反倒是張守拙有點怕他……

徐維曉得梁叛不是文人,也不刻意用文人的那套禮數稱呼,而是按著江湖市井上的叫法,稱梁叛為梁五哥。

為此梁叛非但不以為忤,反而聽著輕鬆順耳。

“不是我故意來遲,實在是有幾位朋友要帶來。”

梁叛朝身後一指,介紹起來:“這位齊四哥,是我大哥,姓齊,行四,表字鶴軒。”

徐維這次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拱手道:“齊四哥。”

他見這人器宇軒昂,與梁叛並肩站著,氣概不相上下,料想絕非等閑之輩。

但是梁叛指點的這個稱呼,莫非這人竟也是個江湖人物?

徐維感到納悶,南京城一向是人文薈萃,卻不曾聽說有這許多豪傑。

齊四笑笑還了禮,說道:“幸會。”

梁叛朝旁邊一指:“譚三郎。”

徐維跟著梁叛轉向一個青年漢子,一樣拱手:“譚三哥。”

“不敢,承蒙招待。”

“馮宗亮,馮二哥。”

“馮二哥。”

“幸會幸會。”

“冉清。”

介紹到冉清的時候,徐維眼前一亮,倒是不會為了冉清的容貌,而是早已久仰其名。

大名鼎鼎的女官、雜學大家,又是第一等的容貌,徐維想不聽說也難。

上次在孫少保別院他便有心拜見討教的,可惜緣慳一麵,哪知今日遇上,自己又注定分身乏術了。

他隻好鄭重地深深作揖,誠懇地道:“久仰冉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冉清也作揖回禮:“徐兄過譽了。”

當下徐維將一行人引入園內,親自送到湖畔會堂。

今日快園專門將小西湖這一片辟出來作為義演之用,隻派了下人將靠近內宅的幾個入口攔著,其餘地方任憑客人遊覽。

說來也巧,齊四等人一進門便遇著一位熟人,是個板倉管庫的老吏,過去在兩總漕軍上往來過幾回,與漕幫老人都相熟的。

梁叛見他們說上了話,便打了個招呼與之分別,帶著冉清沿湖走了一遍,間或與賓客相遇,都是拱手。

梁叛過去在快園門口待過幾次,都是找張守拙的,進園子來隻是第二次。

倘或第一次來,那便沒甚麽目標可言,沒頭沒腦亂撞一番,倒可盡興遊覽。

最不好就在這第二次上,記得一條路徑,旁處又不認得,隻有這條路熟悉,不自覺就沿著走了下去,眼望就要走到那水榭邊上了。

兩個小鬼跟在後麵,嘰嘰咕咕也不知說些甚麽,梁叛拉了冉清一下,朝後指了指,用眼神詢問:這倆人說甚麽呢?

冉清抿嘴一笑,也不答他,隻是示意他自己去聽。

梁叛豎起耳朵注意聽起來,不一會就聽阿慶道:“這園子隻有這個湖是好的,別處也稀鬆平常。”

阿虎道:“我瞧著就很好了,你家有這麽大的園子嗎?”

阿慶道:“怎麽沒有,我家的園子比這裏大得多。”

阿虎道:“那有我家的大嗎?”

“比你家大!”

“我不信,我家的最大!”

“我家大,比你家大十倍。”

“我家比你家大一百倍。”

“我家比你家大一千倍。”

“我家比你家大一萬倍……”

梁叛頓時一陣無語,這些土豪家的孩子,吵架起來攀比的東西都跟別的小孩不同……

走了一段,冉清忽然停下腳步,轉臉向路邊的一片草叢當中望去。

梁叛不明就裏,隻見冉清提起袍角,邁步便向草叢之中走去,彎著腰不知在找著甚麽。

梁叛正準備跟上,卻被阿慶拉住了袍角:“梁叛,我考考你,比一萬大的是甚麽?”

梁叛聽了一愣,隨即明白這小子想幹嘛了,差點笑出聲來。

他努力憋著笑意,捏著下巴假裝思索起來:“唔……比一萬大的,是一萬零一啊。”

“不對不對!”阿慶有點急了,“是十、百、千、萬後麵……”

“哦……”梁叛笑了笑,不再逗他了,“是十萬,再往後是百萬、千萬、億、十億、百億、千億、萬億、十萬億、百萬億、千萬億。”

“千萬億後麵呢?”阿虎搶著問道。

這個問題倒把梁叛給難住了,他登時語塞,千萬億後麵是甚麽,貌似還真沒有研究過呢……

總不會是萬萬億,也不會是億億罷……好像是兆?

梁叛朝彎腰找東西的冉清問道:“清清,我考考你,千萬億後麵是甚麽數量單位?”

冉清回過頭來:“數量單位?‘萬萬億曰兆,萬萬兆曰京,萬萬京曰陔,萬萬陔曰秭’,再往後是壤、溝、澗、正、栽、極……你們兩個,回去將《算學啟蒙》抄十遍!”

阿慶和阿虎頓時哭喪著臉,阿虎輕輕推了下阿慶,低聲道:“都怪你!”

“怪你才對!”

“怪你!”

“怪你!”

“我家比你家大十萬倍!”

“我家比你家大百萬倍……”

梁叛不禁為之扶額,也不管這兩個套娃攀比的小鬼了,跨進草叢之中,走到冉清的身邊,問道:“怎麽了。”

冉清指著草叢中一塊斜插在土壤中的石碑,怪訝地道:“你看這個。”

那石碑上依然爬滿了青藤,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物件了。

梁叛走上前將兩支藤蔓扒開,露出碑上所刻的一句詩來:一逕森然四座涼,殘陰餘韻……

這一聯後三個字已經埋在土壤之中了,梁叛不知原詩的內容,猜不出這幾個字是甚麽。

冉清道:“殘陰餘韻去何長。這是王安石的《此君亭詠竹》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