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將全詩念了一遍:

“一逕森然四座涼,殘陰餘韻去何長。

人憐直節生來瘦,自許高材老更剛。

曾與蒿藜同雨露,終隨鬆柏到冰霜。

煩君惜取根株在,欲乞憐倫學鳳凰。”

此詩詞句通俗易懂,不必細說。

梁叛見那石碑上青苔痕重,埋在此處少說也有十數年了,但是碑身完好無損,用指甲輕輕摳去一塊青苔,露出石材的紋理、字體筆畫來。

那石材紋理清晰通透,碑上字刻筆畫雖然已有些模糊,但仍舊不失清爽,看來是不曾拓過的。

凡是石碑的碑文,總是拓一次毀一次,因為拓字時需要將紙、絹蒙在上了墨的碑麵上錘打,使得貼合緊實、墨跡沁透,每一次捶拓都會對石碑的表麵造成損傷。

所以拓碑根本是沒辦法無限拓印的,但凡拓得次數多了,石材便如同失了靈氣一般,開始皴裂崩毀,字跡愈發模糊。

眼前這塊碑一眼望去便十分完好,看來是深藏已久的。

梁叛不懂這些,也不知道這座碑有甚麽異處。

冉清解釋道:“這座碑你們應天府學之中也有一座,內容字跡刻法與這個完全一樣,但是府學那座碑如今已是斷碎了,此處的這一座卻是完好。”

梁叛聽她語氣中頗為唏噓,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快園有一座和應天府學一模一樣的石碑,但是府學那座已經斷碎,快園所藏卻是完好如初。

看來徐家底蘊頗豐,絕不是光有一座園子而已。

他們一路看湖看草的走過去,一路來到那水榭之外,梁叛想起那日來小西湖的光景,就在此處,坐在那曲水流觴的石台邊上,對眾人說起了洪藍埠的慘狀,這才有的如今這場盛會。

水榭大門敞開,仍舊同那日一樣,四麵窗皆打開來,暖簾卷在窗頭上,隻有內裏一層紗簾半掛著,隨著湖麵上一陣風吹來,飄飄然猶如仙境。

幾人坐在水榭之中,角落裏有紅泥小爐烹著茶水,自取自飲。

梁叛坐在那石台邊上,冉清取了四個杯子在流水之中衝洗一遍,從小爐之中斟了茶出來,放在桌上,又取了長柄的竹瓢,往那小爐之中填滿清水,放回炭火上繼續烹煮。

梁叛舉杯與冉清相邀,兩人對飲一杯,吹著湖麵上襲來的清風,隻覺一派淡泊寧靜,真想就此永恒了。

此時湖對岸一座新搭的台子上,忽的蘇笛聲起,輕柔婉轉,氣韻悠揚,隨著湖風一路傳遍四岸八方。

原本有些鬧哄哄的小西湖,頓時安靜下來,人們不自覺地停下交談笑鬧,紛紛循聲望去。

就在那戲台的不遠處,鬆林之中有個假山堆起的涼亭,亭中坐著四人,都是方巾直裰的文士打扮。

其中一人約莫二十八九的年紀,身形瘦削挺拔,目光堅毅,直射向戲台之上。

那戲台上此刻隻有一位青衫寬大的老者,孤零零一個人,一條長凳坐在戲台臨水的一側,蹺著二郎腿,雙手舉著一支蘇笛閉目吹奏。

那一襲青衫隨風鼓**,呼呼作響,仿佛隨時一陣大風刮來,就會將那老者掀入江中。

可那老者渾然不覺,蘇笛吹得渾然忘我,仿佛已經完全進入了笛聲之中的世界。

青年文士瞧得心馳神往,恨不能抱了他的琴來,也坐到那戲台之上,與那老者合奏一曲。

此時的他,向前一步,便是自由自在的江湖之遠;退後一步,便是莊嚴肅穆的廟堂之高。

青年文士忍不住就要向前跨出一步,可是他的腳尚未抬起來,就猛然想到:他的琴已經在十年前就被自己親手砸爛了。

就在他立誌登科出仕的那一天。

“野亭兄,你來評一評閑魚兄這首詩如何?”

一個中年文士在亭中向顧野亭招手。

沒有人看見,顧野亭眼中的悵惘之色一掃而空,重新變得堅毅而平靜。

顧野亭轉身回到石桌邊,與另外三人圍坐一處,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閑魚兄,又有新作了?”

一旁的管寄心中緊張,麵皮卻緊繃著,偏著腦袋,兩眼不知望向甚麽地方,隻稍微點了點頭。

這就是梁叛給管大文豪定的人設:管寄,字閑魚,一個憂愁情重之人,這比較符合他的“詞風”。

每天不是傷春悲秋就是發呆——發呆這一點上,是從蔣大娘和陸湘蘭的身上得到的啟發。

梁叛覺得發呆這個習慣非常好,一旦有不想搭理的人,不想接的話,一律發呆就可以了。

這是逃避社交的手段,社交少了,露餡的幾率自然也就會降低。

與之相似的,還有歐陽達。

歐陽達字京東,他和管寄的表字,一個閑魚一個京東,則完全是梁叛的惡搞。

這歐陽京東在設計中是個狂傲不群之人,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理想派,偏偏心中又有一股悲天憫人的情懷。

這兩個人設的性格都有很明顯的缺陷,都使人難以親近,一切都是為了避免他們露餡罷了。

畢竟這是兩個半文盲冒充大文豪。

方才說話的那個中年文士將一張紙箋遞給顧野亭。

上麵是一首不曾見過的新詩。

也是婉約傷感一派的。

顧野亭看了,細細品過,倒是品出幾分滋味來,但是觸動不深,算是一首中規中矩的詩不是特別出彩。

他心裏有點失望,但是臉上依舊帶著和煦的笑意,說道:“也是好詩,不過比那首《長相思》便不如了。”

另外兩人都點頭稱是,管寄卻是看著湖麵的粼粼波光,“不置可否”,半晌才道:“感觸深,寫得便深一些,感觸淺,那便是尋常文字。不可強求的。”

這句裝逼的話是梁叛免費奉送的,但是看來特別管用。

就連顧野亭也不自禁的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表情。

“這一句話,將作詩作詞的道理全說盡了。”

管寄沒想到顧野亭的評價這麽高,反倒有些慚愧了,老臉一紅,連忙偏過臉去又開始假裝發呆。

這時涼亭外忽然有個冷冰冰的聲音道:“哼,好大的口氣!”

有一個戲謔的聲音接口道:“不知道是誰在這裏大放厥詞,也不怕貽笑大方?”

涼亭中兩個文士勃然大怒,指著亭下說話的兩人喝道:“甚麽人如此放肆?”

那個冷冰冰的聲音道:“韓城鄭俊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