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問得相當刁鑽,這詩會畢竟還是沒影的事,這位“老先生”自然還沒請好。
如果此刻便將話說死了,屆時說了要請的人沒請過來,豈非惹人恥笑?
此刻詩會尚不知能辦到甚麽地步,能想到的大儒文師未必都請的動,可要鄭俊彥現在當眾說一句“不敢確定”,那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
他忽然靈機一動,想起李眉山和冉清的交情來,便道:“鄙社預備邀請孫少保。”
顧野亭眉毛一挑,轉身不再多言。
其實相比於孫少保,其弟子冉清在詩文一道上的造詣反而高過乃師一籌。
至少胸中所藏的詞句之多,當世之人難出其右。
此刻冉清就在水榭之中念詩:
“露橘霜榴接葉存,古藤修竹覆階繁。誰家池館深秋後,能遣高歌盡玉尊。”
她念一句,阿慶和阿虎便跟著念一句。
等到四句詩念完,冉清才道:“此詩題為《月飲九峰山人快園》,作者是顧東橋顧尚書。此詩隻是應景,並非十分佳作,你們既到了快園,念一念這詩,也不必學背。”
顧東橋名為顧璘,號東橋居士,乃是“江東三才”之一,又是“金陵四大家”,同時也是“弘治十才子”之一。
集諸多名號於一身,至少說明確是有才情的。
這詩題中的“九峰山人”就是徐維的曾祖徐霖,當時的快園主人,也有“江東三才子”之稱。
不過徐霖的“江東三才子”是與謝承舉、陳鐸並稱,而顧璘則與劉麟徐禎卿並稱,後者三人皆有官職、名聲更顯,也更偏向於官方正統。
簡單來說不是一個圈子所評定的。
顧東橋曾官至浙江布政使、湖廣巡撫、工部尚書,崇佑二十三年以南京刑部尚書致仕,旅居南京。
崇佑二十四年亡故,至今不過九年而已。
詩文有《息園詩文稿》一部。
三人一個教詩,兩個念詩,梁叛卻站在水榭臨湖的窗邊,看著湖水中的一片倒影,心中如同驚濤駭浪。
那湖水之中分明倒映著一座塔——大報恩寺琉璃寶塔!
不,確切的說是半座,隻有七八九三層和塔尖。
梁叛轉頭向南望去,果然從城牆的上沿看到了流光溢彩的琉璃寶塔,上三層以及塔尖……
因為距離頗遠,寶塔倒映在水中,在波光浮動之下,略顯扭曲,水紋澹澹,還有幾片漂浮的水草——梁叛不知多少次在紙上看過這樣的畫麵,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那張紙上所畫的報恩寺塔,居然是小西湖中的倒影!
梁叛隻覺渾身打起一陣冷顫,不禁舉目四望,似乎想要在這園中找到季永年的身影。
他又將衣兜裏那張揉爛了的畫紙掏出來,對著細細比照,畫中所傳達的意思與眼前的景象毫無二致,幾乎可以確定無疑。
可是梁叛很快又發現一個問題,這幅畫的作者在作畫時的視角方向,應該是背向報恩寺塔而麵向小西湖,並且距離快園的位置應當很近。
梁叛順著方向望去,徐家的內宅和所有能住人的屋舍都不在這個方向之上。
他匆忙收起畫紙,轉身與冉清對視一眼,便匆匆奔出了水榭,沿著湖岸往南去了。
冉清清楚地讀出了梁叛眼神中的意思:有急事。
所以她並沒有多問,而是用自己的目光告訴他:我等你。
梁叛當然也讀懂了她的意思,甚至在那一刻,他有一種放下一切事情停下腳步的衝動。
但是他依舊走了出去,但他的內心很安定。
快園南街對麵,是一派商鋪門麵,不過因為南門東這一片的繁華,這些商鋪太過熱鬧,季永年大概率不會躲在這些臨街的地方。
不過這些門麵所夾的巷子當中,也有幾棟幽靜的小樓。
梁叛知道其中一座,和南門外的金家院一樣,也是個鳳樓。
而且這個鳳樓很特別,是傳過張守拙的桃色新聞的。
當初張守拙除了宅在縣衙中之外,公事以外鮮少出門,每次出門最常來的地方就是小西湖,而且行蹤詭秘。
於是常有傳言說張黑子在小西湖養了個唱北腔的外室,叫做小猶憐的。
也有說是在馬道街的一座鳳樓有個相好。
梁叛知道的那一座,就是傳言中老鴇叫艾媽媽的那座。
其實“艾媽媽”這個稱呼太過親昵,原本就是別人為了揶揄張守拙故意說得親熱,行裏常叫的是“艾姑”。
可惜不是每個老鴇都像九娘一樣美豔誘人,甚至並非個個都風韻猶存。
那些風韻猶存的老鴇大多都是妓館裏娼妓的出身,本來有些姿色,即便年紀長了也還看得過去。
可是有些老鴇天生就是老鴇,不管生得美醜胖瘦,隻要生得一副活絡剛硬心腸、一張甜蜜柔軟小嘴,就好照管一個場子了。
艾姑就是這樣的老鴇,所以似江寧縣捕班裏的人,對她還有一個不怎麽客氣的稱呼:艾婆子。
梁叛走進馬道街當中的一條巷子當中,抬頭望望高出城牆的報恩寺塔,又看看右手邊院裏的一棟小樓。
那小樓窗扇緊閉,瞧不見裏麵的情形,站在巷內側耳去聽,也聽不見甚麽動靜。
梁叛不禁皺眉,照畫上的視角來看,作畫之人應當就在這裏左近,可是季永年如果藏在這小樓之中,必然不止一人,不該連一絲一毫的聲響也不發啊。
梁叛略一思忖,還是沒有貿然敲門,而是反身回到馬道街上,朝不遠處的一個破落茶館走去。
那茶館就在巷口斜對麵,進深極小的半間門麵,朝街麵上挑了個篷子出來,才能多支兩個桌位。
即是這樣,座位也還不夠,店裏坐得滿滿當當,外麵還站著幾個手捧茶碗的,圍在那裏。
倒不是這店裏的茶有多好,實際就是一個錢一大碗的大片茶,也有錢把幾分銀子一壺的,尋常並不拿出來賣。
因為尋常衣冠人家、高門富戶等閑也不來這裏醃臢地方消遣,吃那等好茶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在賭場裏贏了錢出來抖忽的,另一種就是在附近鳳樓妓館中跑到賞錢的一眾幫閑。
今天之所以這麽多人圍在這裏,是因為茶館裏有講書的。
此時茶館裏正有個沙啞的嗓門兒在那裏講書,講得還是千篇一律的《蘭陵詞話》,也就是《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