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誠心請教,先生何以如此諱莫如深?”
梁叛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看向冉清的眼睛裏卻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冉清看他這樣憊懶的樣子,非但一點兒也氣不起來,反而一顆心怦怦直跳,臉頰也浮起一抹嫣紅。
然而鄰桌那兩人卻已經快忍不住跳出來動手了——這家夥太欠打了!
這時阿慶也毫不吝嗇地奉上助攻,拉著冉清的手叫道:“先生快說,我也想知道。”
冉清深覺無奈,過去身邊有阿慶這個小鬼靈精就已經夠頭大的了,現在又冒出個臭不正經的梁叛,真正叫人好氣!
在沒有遇到梁叛以前,她從來以為自己的另一半,一定是個窮就學問、清雅肅穆的大儒,其實如果李眉山再成熟一些的話,說不定便是她的良配。
可是世事難料,偏偏就教她遇著了眼前這個冤家,她又偏偏像是命裏有這一劫,一見便逃不過去了……
冉清的臉上發燒,扭過頭對阿慶道:“你若真想知道,那便同你說了,不過這是老師自己的想法,未必全對……”
話未說完,梁叛已經搶著道:“不不不,你一定是對的!”
冉清抿了抿嘴,終於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然後她搖了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說道:“當今科舉取士並非是人才越來越少,翰林院中還是有許多高才之士的,我在京師的時候認得一個庶吉士,名叫張居正的,丁未科進士,我看他的才幹不弱於‘三楊’。
“隻張居正丁未科的這一榜便是人才鼎盛,與他同科的還有李春芳、楊繼盛、王世貞、張邦彥,如今在南京戶部任主事的奚世亮也是這一科。
“另外還有一位名叫高拱的編修,是辛醜科二甲進士,去年端王開府,此人入王府為端王講經,也是一位大才。”
冉清細細說來,並簡略地將這幾人生平才學說了一遍,不但是梁叛聽得認真,就連鄰桌那兩位也是聚精會神。
最後冉清說道:“非是當今無人才,隻不過宰輔之上並無真學罷了。洪武年間不必說了,朝中人才鼎盛。建文帝有方孝孺,永樂、洪熙、宣德、正統有三楊,隨後徐武功,成化有彭文憲公、三元及第商文懿公……”
梁叛點點頭道:“再往後劉健、李東陽、楊廷和,一直到正德的楊一清,曆代都有名臣,不過我們崇佑一朝的宰輔嘛……”
他咂了兩下嘴,意思很明了,本朝閣中無人啊。
龐翀這個人套路是有的,但是才幹方麵並無特長之處。
之前的董閣老說實話雖然晚年有了一番改革氣象,但是強弩之末,還未建成尺寸之功。
那兩個書生都聽傻了,怎麽說的好好的,突然將本朝閣老奚落一頓?
剛才以孔夫子為例,表態科舉無用的那位忽然冷冷地道:“閣下妄議宰輔,不怕招禍嗎?”
梁叛聳聳肩道:“宰輔大得過孔聖人嗎?連聖人都可以議論,宰輔為啥不能議?”
那文士一張臉漲紅起來,皺眉道:“我們是辯論道理是非,你是惡語中傷!”
梁叛一陣愕然,還可以這樣睜眼說瞎話亂扣帽子的嗎?
那人見梁叛張口結舌,隻道是自己說中了他的要害,心中暗喜,對自己同伴使了個眼色,朝著梁叛朗聲道:“不才認為科舉至今儒學已然衰微,賢能凋零已是不爭之事實。不過閣下既然信誓旦旦,說科舉之下尚有賢良,隻是閣中無人,那麽請問,既然是賢良,又為甚麽入不了閣呢?”
梁叛撓撓頭,低聲問冉清:“他在說甚麽?”
冉清道:“他的意思是,你說的那些科舉考出來的人才,既然無法入閣,就說明並非真正的賢能。既然沒有賢能,那說明科舉的確已經衰微了。”
“哪些人才?我說了嗎?”
“張居正、高拱……是我說的……”
冉清也很無語。
對方卻得意洋洋地看著冉清,那神情好像在說:如何,好教姑娘看清楚,這等樣人口舌笨拙、心思愚鈍,我這等才是姑娘的良配。
冉清卻是厭惡至極,但她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不願意自己的伴侶在辯才上輸給這等不入流的貨色。
即便對方用了十分令人不齒的卑劣手段。
梁叛一見冉清的神情,就知道她想甚麽,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
其實照他的本心,是根本不像和這等汙爛腳色廢話的,直接丟出去最好。
可是冉清在這裏,他不能就此退縮,使得冉清失望。
雖然他相信冉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想要的是她的開心、驕傲,而不是理解。
梁叛摸了摸下巴,略一思索,豎起一根手指說道:“第一,有一個概念需要糾正你:現在沒有入閣,並不代表不能入閣。方才所說幾人中最早中進士的高拱是辛醜科,庶吉士一年,做官至今才十一年;張居正、李春芳等丁未科的中進士也不過六年時間。”
他又豎起一根手指:“第二,即便不能入閣,也不代表此人並非賢能,孔聖人也不曾入閣嘛!”
那文士不滿地道:“先秦何來內閣?”
梁叛笑道:“那麽朱熹也沒有當過宰相啊。”
“朱聖人一心治學,如何來的餘力做官?”
“那麽王陽明也不曾入閣。”
那文士道:“王陽明已自成宗師,何須入閣證明自己?”
梁叛一時間驚呆了。
他認輸了,因為對手是無敵。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小孟,把他給我扔出去!”
錦衣衛小孟答應一聲,走上前抓住剛才說話那人,一把扯掉了頭上的四方井,就從窗口扔到了大街上——這小子也是個蔫兒壞,管他人走不走,先把方巾扔走。
那文士氣得七竅生煙,可是小孟把他一扭,就掐著後頸脖子一路推搡下了樓。
另外一個文士隻好跟著下去。
好在冉清認為這一辯梁叛實際贏了,因為換作她站在那文士的角度,也要被梁叛一連幾問逼得無從辯解。
眼看時辰不早,梁叛就在茶館上麵叫了幾樣菜,讓老楊店送來,同冉清和小鐵一道兒吃了。
下午將冉清送回南城,回來之時,卻忽然發現自己的茶館大門上交叉貼了兩張封條,蓋著江寧縣衙的戳子。
有人把他的茶館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