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俞二爺的車!”

那壯班驚喜地叫了一聲。

其他人聞言紛紛轉頭望去,瞧見那兩盞燈籠,全都一哄而上,圍住那馬車七嘴八舌地打問起來,隻留下那位自稱新任“城門官”的查大少漲紅了臉站在那裏,狠狠地盯著那輛馬車。

這群壯班雖然不認得字,但是俞東來的馬車和燈籠是見多了的,這個字丟在文章裏叫他們找,十天半個月也找不出,可是單單地掛在燈籠上,一眼就能認得準準的。

灰頭土臉的馬車車夫突然見到這麽多人圍上來,吃了一驚,等到聽見這些人一個勁在問“俞二爺”、“俞大官人”、“俞老爺”的時候,那車夫才放下心來,連忙“籲”一聲勒住馬。

梁叛也以為是俞東來到了,連招呼也沒來得及對馮二打,急忙走上前去,站在那群壯班後麵,等車上的人下來。

他心裏甚至在猜,頭一個下來的會不會是俞二嫂呢?

又想:是不是洪藍埠賊患平了,還是他們偷偷潛出來的?

越是猜想不到,越是心急,忍不住一聲告罪,推開兩名壯班,擠了進去。

沒等車夫搬了腳凳過來,那車廂門便打開了,梁叛就站在後麵,車門一開便與車中人一個照麵,兩廂不由得都愣住了。

擠在後麵的壯班看到那人,也愣住了,從兩側和車頭呼啦啦靠過來的,也呆在了當場。

車裏的根本不是俞東來,那是個滿麵虯髯的大漢,他們根本就不認識。

但是梁叛認識。

那大漢扶著滿是泥濘的車廂,一隻腳小心翼翼地踩在車夫搬來的腳凳上。

梁叛連忙上前扶住,叫道:“三叔,想不到是你來了!”

三叔也很激動,自從離了洪藍埠,他就一直心慌慌的,等到了南京地界,放眼望去全然一片陌生,心中全然是一片彷徨。

等他看到綿延無際的南京城牆、以及需要仰著脖子才能看清全貌的安德門城樓,心裏愈發慌亂起來。

一向在洪藍埠高高在上的俞三爺,今日到了這裏,陡然變成了一個初次進城的鄉巴佬,南京人的神氣讓他湧起一股濃濃的自卑之感。

等到他看到這座巨獸一般的三山門,那種慌亂和不安便達到了極致,他看見那幾道深邃幽暗的券門,一重接著一重,仿佛巨獸欲擇人而噬的巨口!

俞三叔激動地攀著梁叛的胳膊,原本那顆無所適從的心終於安定下來。

他這才體會到人們常說的“他鄉遇故知”是一種甚麽心情。

“老五……”

俞三叔不知道說甚麽好了,他實在也說不出話來。

梁叛看到後麵還有三輛車,緩緩駛了進來,有大有小,隻是不論是馬匹還是車廂,都滿是泥濘,車夫都灰頭土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千裏迢迢逃荒來的。

其實洪藍埠到南京城,也不過幾十裏路罷了。

他急忙道:“不要多說,先回家梳洗換裝,歇一歇腳,今天晚上我做東,給你們接風洗塵。”

“哎,哎,好好好。”

俞三叔一疊聲答應,現在他隻聽梁叛的,怎麽說怎麽好。

當即還回到車裏,卻一定要拉梁叛一道兒陪他,否則哪裏肯安心。

梁叛隻要遠遠朝馮二打了個招呼,馮二再沒眼色也知道梁叛這時候有事要忙了,便點點頭,擺了擺手。

梁叛臨上車前將今日三山門當班的壯班班頭拉了過來,指著俞三叔道:“莊老哥,這位是俞二哥的親三叔,俞家人已經回來了,一切還是照舊,隻是這兩天的差事要萬萬拜托。”

那莊班頭此前一直疑惑,不知來的這幫人到底是不是俞家人。

要是俞家人還好,萬事有了主心骨,如果不是的話還呆站在那裏的胖子可就沒辦法搪塞過去了。

他也算是三山門的“老人”了,俞家祖輩在這門裏當差,幾乎是世襲的差事,年年也不曾虧待了他,俞二人爽快,待他也很客氣,一向搭檔得不錯。

所以如果可能的話,這莊班頭到願意替俞家看住這個位子。

現在梁叛證實了這些車馬正是俞家的,莊班頭立刻鬆了一口氣,底氣也足了起來。

他懂梁叛最後那兩句的意思,意思就是再替俞家守兩天。

當然了,守的不是這個門,而是城門吏的位子。

莊班頭朝那個甚麽查大少瞥了一眼,拍著胸脯道:“好說,弟兄們都盼著俞大官人回來呢。”

梁叛曉得他是想打聽俞東來,沒有當場明說,隻道:“俞二哥的家你老兄總認得?”

看到莊班頭點頭後,接著道:“今晚下了差,到俞家吃飯。”

不用多餘的話,莊班頭答應下來。

梁叛上了車,才發現車上還有人。

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

不用想,一定是俞三叔的家眷了。

好在這車廂寬敞,四人坐著倒不嫌太擠。

那婦人彎腰想給梁叛作禮,梁叛連忙道:“三嬸,這是怎的,該我給你行禮。”

俞三叔本來就豁達,向來不拘這些小節,此時幫腔道:“哎呀你弄這些也不瞧瞧在不在地方,再說你是長輩,這像甚麽話?”

他渾家被他搶白這兩句,並不生氣,隻是靦腆地笑笑,看來不像是俞二嫂那種做主管事的女人。

果然俞三叔道:“老五,你也不要笑話你嬸子,她是個小門戶的,老老實實的人,隻是不出趟,一出了門,啥辰光該做啥事,一點也不曉得。哈哈哈哈。”

他叫梁叛不要笑話,自己反倒先笑起來。

坐在他渾家身邊的姑娘便噘著嘴嗔道:“爹,不許你編排我媽。”

這丫頭長相隨她爹,五官很分明,大眼睛大嘴巴,臉盤子也很飽滿,雖然說不上好看,可白白淨淨的,也還可看。

俞三叔指著他閨女,笑著對梁叛道:“這是小女,叫阿珠,從小嬌慣得很。”

阿珠更加不依了,就在車上朝俞三叔撒嬌。

俞三叔隻好搖頭道:“你這樣如何把得出去?”

俞三嬸便將眼睛來看梁叛,梁叛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學那老僧入定起來。

他心裏暗想,回頭趕緊做媒拉纖,把老八或者高腳七說給他們家,省得俞三嬸再打自己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