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義一段話說得很流利,毫不怯場,他在梁叛家裏這麽久,見的人多了,漸漸不再像過去那樣內向自卑,反倒表現出幾分外路的氣質。
甚至顯得比康端還要開朗一些。
範大成卻更加吃驚了,怎麽說這刀是梁叛的?
我們在南京城遍尋不得,他卻有剛好一把正宗不錯的倭刀?
但他還沒忘了要找一個會用倭刀的人,光有倭刀的話,隻能研究倭人的兵刃,卻不能研究倭人的刀法,臨場對陣時始終不夠。
他便向這個看上去很不起眼的車夫道:“錢昨夜已經付給陳千戶了。不過不妨,如果這把刀能借給我用三天,另有酬勞,如果不幸損壞,一定按照約定價錢賠償。”
忠義看了康端一眼,見這位相公還在神遊,便隻好自己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我們五爺隻教送到來給大人瞧瞧,至於借不借的,小的可做不了主。大人若瞧得過,就請吩咐一句,小的便同康大人回去回話了。”
“唔……”
範大成沉吟一聲,果斷地說道:“你們等一等,我同你們一起去。”
說罷走回去朝幾個手下吩咐兩句,便轉回來示意忠義上車趕路。
忠義便搖醒了還在發怔的康端,拉著他急匆匆出門上車去了。
範大成老實不客氣地跟到車上,與康端麵對麵坐著,麵上沉靜似水,心中卻頗感焦急。
梁叛的這車買的時候為了不要過分招搖,專門挑這種低調樸實的樣式買的,所以車廂不大,最多能坐四人,但是很擠。
範大成上車後便跟康端錯開對坐,雖然不至於憋悶,但是康端橫在膝蓋上的那柄倭刀刀鞘總是會時不時地碰到他的小腿。
那康端渾然未覺,隻是看著窗外,時而皺皺眉,時而看不出甚麽表情。
範大成屏氣凝神,靜靜坐著,也不打攪他,等到那車突然顛簸一下,康端睜了睜眼,目光亮了幾分,才回過神,連忙將倭刀朝自己這邊收了收。
他在車裏欠了欠身,歉然道:“心有不屬,神不由我,範大人見諒。”
範大成點點頭:“好說。”
兩人便各自閉目養神,不再說話。
車廂之中昏暗而安靜,耳邊隻剩下車轍富有節奏的隆隆聲,車簾已經放下,不知已到何處了。
……
安家莊倉庫的石屋之外,王振從窗口中緊緊盯著裏麵的審訊,草繩鞭子已經抽斷了三根,那個獨眼龍的嘴仍然閉的很緊。
哪怕這個人身上已經血肉模糊,胸前後背已經找不出幾塊好皮。
營兵的人不敢再打了。
他們的目的是問出口供,如果把人打死了,還問個屁?
至於那個倭國和尚——那倭人是個禿頭,便姑且認為他是和尚罷——有心要打他,可打了也沒用,因為這和尚不會說漢話,營兵也不懂倭語,即便打了,對方招了,也沒人聽得懂。
但是昨晚一場大戰的死傷結果已經統計出來了,傷四十六人,死三十八人。
死傷人數相近,可見這些死守倉庫的敵人有多凶殘!
最失策的是,這些人當中還逃了一個使鳥銃的家夥,王振隻要一想起那人神鬼莫測的銃術,背後便出一陣冷汗。
人人都說陳碌手下的蕭武如何可怕,可是蕭武手中三尺青鋒再快再鋒利,又如何能夠與這種百步之外取人性命的殺手相比?
要知道許把總可是在衣服裏麵穿了一件葉子甲的,那鳥銃所發出來的鐵彈子照樣打穿入肉。
尋常弓矢即便射得更遠,可強弩之末,矢不能穿魯縞也,又怎能射得穿那葉子甲?
越是如此比較,王振心裏便越感不安。
如果自己的身邊隨時可能潛伏這樣的一個刺客,而且隨時能在百步之外取了自己的性命,換做任何一個人也不可能安之若素。
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發動人手全城搜捕,徹底消滅這個隱患。
可是放在平日裏集書院之力或許還能勉強辦到,可現在既不能聲張,又無更多的人手,要找到那鳥銃手不啻於天方夜譚。
王主事陷入了深深的糾結——要不要找陳碌幫忙,用錦衣衛的昭獄盡快從這獨眼龍口中審出那楠木盒子的下落來,說不定還能問出那鳥銃手的藏身之處……
他隨即狠狠地搖頭,他們付出這麽大的代價做這些事,就是為了擺脫陳碌,在湖溪書院之中重新豎立起一杆旗幟!
如果現在去找陳碌,豈不是平白將好不容易努力得來的拱手讓人?
這時忽然有個營兵匆匆來報,說他請的人到了。
王振大喜,連忙親自出迎。
……
清涼門內大街靠近清涼山的一側,有一座坍圮大半、完全廢棄的小廟,已經看不出供奉的是哪路神仙。
四周荒涼一片,也沒有住家和商鋪,最多便隻有幾乎侵入道路的雜樹亂草,以及遠處幾畦鮮少有人打理的菜地。
不過今天這座不知名的小廟內外,已然悄悄聚集了一大批近百人的隊伍,這些人的穿著不一,有的是農家的粗布麻衣,有的是商賈的綢布短袍,唯獨沒有文人的直裰直身。
這些人在破廟周圍圍成一個圈,靜靜地等待著圈子當中幾個人的商議結果。
而那當中的四個人,都是商賈打扮,此時正聚在一處,低聲商量著甚麽。
他們聚在此處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出城!
四個“中心人物”當中,有個耷拉著眼皮、兩撇八字胡的瘦子,在這群人當中有個稱呼叫做“米掌櫃”。
這米掌櫃自稱做的是北貨生意,此次進城聯絡了一批買家,收了定錢,定了交割的日子,要趕著北上備貨,否則超逾了期限,要賠一大筆銀子。
這幫人大多數便是他組織起來的,因為他們在經曆了絕望的兩天以後,突然發現堵截城門的白衣書生與前兩天相比少了許多。
這是個難以理解,但是振奮人心的消息。
經過了清晨加半個上午的探查,確定內城十三門當中,清涼門的堵截最為薄弱,也最符合他們的目標。
現在被城外菜肉農和商販推舉出來的“中心四人”,要決定的便是到底要不要衝擊清涼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