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梁叛還是從那老驛丁的口中知道,清涼門已經打通了。
老驛丁姓金,從三十二歲開始便在溫州府窯奧嶺驛當差,至今已整整三十年。
老金是一個多月前從浙江溫州府一路趕到的南京城,可惜路上始終不能太平,一路被人追趕,將他逼得陸路換成水路,水路改成陸路,時而往北,時而往西,終於在兩天以前順著大江一路進了江東門。
本以為任務終於能夠完成了,可誰知進城的當天,他就被無情地拒於三山門外。
老金已經在城牆外徘徊了兩天,一直到在城西遇見幾個逃亡的商賈,從他們的說話中才曉得,原來今天早上清涼門已經可以通行了。
於是老驛丁急忙騎著他的老馬趕到清涼門,很幸運地進了南京城。
他的任務就是將刺在自己肋下的這幾個字送到南京從,給一位江寧縣的梁捕快看過,便算圓滿完成。
老金到了南京交了任務,已經是到了強弩之末的境地,不管是他這個人,還是那匹老馬,都已不能再走了。
於是他接受了梁叛留下來修養幾日的建議,就在家裏住了下來。
梁叛是傍晚出門的,也就是鈔庫街那座小樓上今天第二次出現旗語的時候。
第一次的旗語出現得太過突然,不管是從譚三郎家請來的那位老仆,還是高大、謝無名等人,都沒有來得及細看。
一直到今天第二次出現,那名譚家的老仆,也就是梁叛請來的旗語專家,當即解讀出了其中的意思:倉庫失陷。
這在旗語中不能算是四個字,而是兩個詞。
第一個詞是“倉庫”、“船艙”,第二個詞是“丟失”、“失陷”、“折損”或者“戰死”。
譚家老仆比較傾向於“倉庫”和“失陷”這兩個詞,並且很篤定地表示,這個旗語所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而且他很確定,對方用的是海上旗,而且跟他見過倭寇的旗語路數相近,幾乎就是完全相同的表達習慣。
可是“倉庫失陷”到底是甚麽意思呢?
哪一座“倉庫”,怎麽個“失陷”法兒?
梁叛立刻聯想到安家莊的鳥銃倉庫,那座倉庫確實已經“失陷”了,而且是被湖溪書院的人給攻陷的。
可那是昨天晚上的事了!
湖溪書院的人不會那麽蠢,事後一定會封鎖現場,那麽消息是誰傳出來的?
如果說是那個逃走的鳥銃手,那又怎麽會到現在才傳出來?
或許……那倉庫裏又有人出來了?
……
梁叛人在南門東機速總的觀察地點,就在距離此地不遠的會同館中,突然多了十幾名衣著各異、身份不同的“訪客”。
這其中自然少不了在安家莊倉庫立下大功的工部營繕司主事王振。
王主事的頂頭上司,也是這件事的直接推動者,工部右侍郎蔡穠也到了現場,他要給自己的屬下撐腰站台。
主管會同館的兵部會同館大使自然隨行在側,對那位王主事的要求也在相當程度上給予了滿足。
餘下的便是王主事帶來的營兵、蔡桑梓的隨從、工部和會同館的雜役。
還有一個神態萎靡、形容枯槁的獨眼大漢,被兩個營兵架著,頭前帶路往會同館中的那片桃林走去。
正是把守安家莊倉庫的大頭領獨眼龍。
蔡穠和王振兩人走在隊伍的最後麵,屏退左右,一邊跟著隊伍一邊竊竊私語。
“是屬下的指揮不力,以致損失慘重,請大人重罰!”
王主事直接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態度異常坦誠。
蔡桑梓擺擺手,話語中帶著三分豪氣,又有幾分關懷,並特意稱呼了王主事的表字:“再興,你要知道,做大事不可隻看眼前的得失。此事並非你的過錯,有些失誤在所難免。不過我希望你這件事過後好生總結反思,今後仍有重任交於你去辦!”
王振露出激動之色,聲音有些哽咽:“是!多謝大人體諒栽培!屬下一定不負大人和書院之期望。”
“嗯嗯。”蔡穠很欣慰地點點頭,“你能從這窮凶極惡之徒口中問出東西的下落,做得很好,是怎麽做的?”
“回稟大人。”王主事稍稍平複了情緒,回答道,“此匪極其冥頑,屬下請了城中一位號位‘毒醫’的朋友,給那匪首用了三種不致死的毒藥,叫他痛不欲生,足足用了兩個時辰,才終於讓他開了口。”
蔡穠很滿意,說道:“這位‘毒醫’朋友是個有用之才,你需好生籠絡酬勞,最好能讓此人為我書院所用。”
“是。不過這位‘毒醫’性情古怪,隻認錢財,這次是允諾了他一千兩銀子,才請得動的。”
“多少?”
“一千兩……”
蔡穠的眼皮子顫抖了幾下,沉默著走了一段路,才聲音幹澀地道:“知道了。”
王振知道賬上還有一千四百多兩銀子可以支用,即便付給毒醫一千兩,但是馬上就能找到那個楠木盒子,得到徐九公子的五百兩獎賞,還能剩下將近一千兩銀子。
算上給那位木鐵漢的二百兩賄賂,其實花銷不過是七百兩銀子而已。
隻要事情辦得漂亮,因此得到徐九公子的青睞,區區七百兩銀子又算得了甚麽?
不過就在他們來到那片桃林的時候,便又傻了眼了。
那獨眼龍說楠木盒子埋在桃樹之下,可是眼前一整片足有上百株桃樹,一眼望不到頭,究竟徐九公子要的楠木盒子埋在哪一株的桃樹下麵?
王振狠狠地揪住獨眼龍的領口,質問道:“是哪一株桃樹?快說!”
獨眼龍看著眼前密密叢叢的桃林,突然很想笑。
他張著嘴,吐出被毒得發黑的舌頭,卻不能發出半點聲音。
因為他在石屋中被那毒醫折磨的時候,已經將嗓子喊得嘶啞失聲,現在他的咽喉還火辣辣的腫脹著。
他直到此時渾身的肌肉還在間歇性地抽搐,隻是毒藥帶來的疼痛已經變成了麻木,手腳都很難完全聽從自己的使喚。
不知道剛剛在經過淮清橋的時候,自己打的那幾個手勢,鈔庫街樓上的人有沒有看見,有沒有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