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碌的臉色驟然間變得難看無比,陰沉至極。、

萬端和張守拙也都臉色陰鬱,他們都是場中人,而不是躲在書院裏做學講道的教授、助教。

他們頂在最前方,踐行書院的主張和精神,並將其轉化為獨屬於湖溪一派的政見和施政風格,在這個時代和曆史長河之中打下湖溪書院的烙印。

他們受到書院的遙領和精神指導,但是他們也需要獨立性和自主空間。

因為書院和學派需要保持純潔,需要統一思想,需要堅定信念;但是官場需要變通,需要計謀,需要審時度勢!

但是現在書院竟然在數百裏外直接幹預他們的行動,而且是山長親自來信。

正因如此,萬端和張守拙兩人,才會對陳碌的想法感同身受,並且具有天然的同理心。

張守拙默然半晌,忍不住道:“山長一向開明,怎麽會……”

是的,湖溪書院這一任山長自從上任以來,除了正常的人事調動,幾乎從未幹涉過官場的事,反倒十分樂於傾聽他們這邊的意見,所以這一次不僅讓人感到委屈心冷,也讓人十分突兀。

陳碌此刻心煩意亂,心裏反反複複隻有一個念頭:不幹了!

他的這種念頭並不是第一次出現,但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麽強烈。

反倒是萬端迅速冷靜下來,勸道:“謙公,山長寫信來,除了讓我轉達這個,還有另外一句話,他說此事過後,南京一切大小事務,由你全權處置,書院一力支持……”

陳碌冷笑。

他倒是相信山長的承諾,可山長這話說出來,就等於是承認在此之前,他這個首腦根本沒有得到處置南京事務的權力,書院也沒有給過他足夠的支持。

這些他本該擁有,但拚命努力也無法得到的東西,現在隻要放棄梁叛,就唾手可得……

他長長吐了一口氣,問道:“二位以為如何?”

他先看向萬端。

萬端擦了擦汗,眼中閃過一抹果決之色:“屬下認為,此事……謙公不宜輕舉妄動,山長那裏可以爭取,但在此之前仍應遵從書院的意思。”

陳碌不置可否,又看向張守拙。

張守拙抿著嘴,片刻忽然搖頭苦笑,他沒有直接回答陳碌的問題,而是喃喃自語般的反問了一句:“這些年,書院到底做了甚麽……”

萬端一張胖臉陡然變色。

他想嗬斥張黑子,但是自己又不由得思考起這個問題——

是的,這麽多年書院到底做了甚麽?

陳碌又是冷笑,他不用思考,這個問題,他思考過無數回了。

也得出了答案:書院,啥也沒幹。

當然了,南京這邊在文倫的領導下也是一樣,幾乎啥也沒幹。

現在好不容易等他上台了,想幹點甚麽,書院又跑出來橫加幹預……

這時院中段飛忽然又領了一個人進來,那人青衫方巾,步履沉穩,一派篤實敦厚之相。

陳碌等三人見了此人,立刻都站起來,

沈教授!

書院在南京的代言人。

此時沈教授的神情也有幾分複雜,他到了半日亭外,拱手謝過了段飛的引路,對亭中的陳碌躬身道:“沈慕拜見首腦。”

陳碌隻覺無比可笑。

這位沈教授雖然一直對自己尊敬客氣,卻從未稱呼過自己為“首腦”。

這是第一次。

一切都是因為梁叛……

陳碌看向沈教授,目光淡漠,隻是平靜地道:“先生此來,必有指教?”

他明白,這個沈教授,是山長派來安撫自己的。

果然,沈教授走進半日亭中,看了萬端一眼,對陳碌道:“區區此來,是受山長所托。山長之命,雖有幾分不近人情,卻是處處為了書院和大家著想。那位梁君畢竟不是我書院之人,一月之中南京大亂,如今各方都有鎮壓事端之意……”

陳碌不等他說完,便打斷道:“說白了就是亂夠了,想找個人背個黑鍋,把前麵的亂子都扛過去是嗎?這個背黑鍋的就是梁叛?”

一旁的張守拙臉色微變,萬端也蹙起眉頭。

沈教授倒是不否認,隻道:“此是各方考慮,書院並無此意。”

“可是書院也不想得罪其他人,所以任由他們對付梁叛?”陳碌哼一聲,淡淡地道:“梁叛是我的手下,我也不能管對嗎?”

沈教授一時無言,片刻道:“書院有書院的考慮……”

陳碌臉色陰沉地道:“要是哪天出了更大的亂子,要我陳某人的腦袋去息事寧人,書院是不是也要雙手奉上?”

沈教授皺眉道:“謙公何出此言?即便真有這一天,謙公是我南京首腦,書院自然不會坐視。隻要是書院的人,書院自會盡力回護,否則談何‘一體同道’?”

行,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陳碌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淡淡地問:“這次書院可以得到甚麽好處?不會隻為了一個應天府推官?”

沈教授還怕他繼續刁難,此時聽他正經問話,略鬆一口氣,回答道:“還有一個上元知縣,上次聽說謙公手中有一份上元縣前些日子失竊的贓物所在記錄,有這個東西,我們拿下上元知縣,也可迅速做出成績。”

陳碌一愣:“沒了?”

“沒了……”

此時不光陳碌嗤笑,就連萬端也微微搖頭,張守拙更是有些憤憤不平。

沈教授不明所以,看向陳碌。

“哈!好謀劃!”陳碌毫不顧忌地譏諷道,“放棄一個梁叛,就為了這兩個位子。難怪我們書院勢力愈發縮減,原來一直做著賠本買賣!”

沈教授皺眉道:“謙公此話何意,可否說得明白一些?”

一邊的萬端插嘴道:“這兩個位子,都是梁叛拿掉的。”

張守拙也道:“那份上元縣失竊贓物所在的記錄,也是梁叛給我們的。”

陳碌慘然一笑:“所以一個梁叛,我手下正六品的百戶,就值這兩個位子?”

沈教授一愣,如果真像他們所說的話,似乎……

好像並不怎麽劃算?

“但是……”沈教授皺眉道,“上次聽聞,我們已經交好應天府通判李梧,如果再有一個推官,那麽書院在應天府的話語權便大大增加了。

“還有兵部武選司的趙伯錫趙郎中,朝廷正在籌備抗倭,趙郎中是關鍵,我們要想通過他參與更多,也要其他幾方的配合,所以不能簡單地算得失賬,還是要綜合來看……”

沈教授說著,就看見麵前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各有異色,陳碌譏諷,萬端古怪,張守拙……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