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千總死在聚寶門內,剛進城門不遠。
鳥銃的發射地點在秦淮河對岸的糖坊廊,一座臨街的門麵小樓之中。
縣裏的捕班用繩尺拉過,直線距離一百二十步略盈。
一百二十步,接近二百米的距離,在夜晚視線不太清晰的情況下,一銃射中對方的左眼,將死者當場擊斃。
對手的銃術相當恐怖!
梁叛砸了咂嘴,如果他用最熟悉的95式,三百米以內單點也能保證這種精度,可現在的鳥銃不管從瞄準精度還是從射擊精度來看,要想達到這種效果,都絕非一件容易的事。
至少梁叛自認為要做到這一點,很難。
必須經過大量的射擊練習,來熟悉手感、彈道,將自己本身的瞄點與鳥銃本身的準星不斷進行調校適應,才能達到精準射擊的效果。
至於那棟作為射擊點的臨街小樓,此時已經被江寧縣衙管控,房主便是本縣人,樓下商鋪是房主自家在經營,但是樓上卻堆放了許多雜物,一直閑置。
這家人上溯三代身家清白,並無劣跡,更沒有任何殺人動機,對刺殺一事毫不知情,卷宗上有現場捕快雍關對探查和問訊之後的判斷,結果排除了房主的嫌疑,認為是凶手在房主不知情的情況下潛入其中,實施刺殺。
捕班班頭王敦複查後表示同意,刑房崔夫子也審查同意,卷宗暫時沒能呈給張守拙,所以還沒有張大知縣的判定簽押。
這程序梁叛很熟悉,知道一旦張大知縣也畫了同意的押,那房主的嫌疑便可徹底排除在外了。
翻遍了整個卷宗,又細看了兩遍現場勘查結果,梁叛咂了咂嘴,江寧縣看上去查了很多,可實際上提取不出甚麽有用的線索。
唉……
這倒不是江寧縣捕班的水平不行,實在是對手隱藏得太深了。
再翻一遍,卷宗已沒甚麽可查的。
梁叛匆匆將東西放回原處,重新潛出來,往回奔糖坊廊去。
還沒趕到殺手放銃的那座臨街小樓,遠遠便瞧見江寧縣的一票捕快在前麵一家店鋪門前進進出出,不用找,肯定還有一個老練的捕快守在街巷暗處,觀察四周。
這是江寧縣辦案的老套路了,梁叛門兒清,這是備著凶手萬一再回現場來,守株待兔的。
其實江寧縣捕班辦案還是有些死板,這一套有些案子好用,有的凶手有必然回來的原因,要麽遺漏了證據回來銷毀,要麽還有事情沒有辦完,要麽案發現場幹脆就是凶手的自家,這些情況下經常能夠守到凶手這隻兔子。
可這個案子顯然沒有必要,凶手不可能再回來的,這會兒九成九是去下一個目標點附近布置了。
徐海既然要搞事,要推阻朝廷在台州布防的進程,又有一個百步穿楊的銃手在南京,那不會隻狙殺一個千總這麽簡單。
一個千總再精通倭刀和倭寇戰術,也隻是錦上添花,有他或許事半功倍,沒有他朝廷也不會停止既定的抗倭大計。
在梁叛看來,這次台州布防,最關鍵的人物有兩個,一個是桃渚所的新任千戶,二是那位即將到達南京的山東將軍。
狙殺桃渚所千戶,一定能延緩布防的進程,而幹掉那位山東將軍,就有很大可能讓這次精心組織的抗倭計劃泡湯。
梁叛認為,這才是徐海真正想要看到的結果。
至於派人假扮書生到南門外搞事、在南門外刺殺小君子宋博濤,不過是為了把南京這池子渾水攪得更渾罷了,好方便他渾水摸魚。
梁叛小心翼翼地繞了過去,防止被捕班的熟人發現,今天看來是沒機會到那座樓上去看現場了。
可是他剛要離開,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個人影,從秦淮河邊一閃而過,跑進了斜後方的一條小巷子裏。
他看那身影有些眼熟,一時想不起本尊來,正納悶間,卻見河中一條小船載著四個大漢,腰裏都鼓囊囊的別著玩意兒,一個個麵色凶狠,默不作聲地靠邊上了岸,紛紛朝那條巷子追去。
梁叛心中微動,斜刺裏閃進另一條巷子當中,輕身上了院牆,抄近路朝那條巷子趕去。
翻過兩座小院,便是那條巷子,梁叛已經趕在了頭裏,卻見不遠處一個直裰頭巾的青年書生氣喘籲籲地朝這邊奔跑,腳步已然踉蹌,更遠處幾個黑影也追進巷子裏來,看這樣子遲早是要將這書生追上的。
梁叛看清那書生驚恐緊張的麵容,皺了皺眉,略作猶豫,越過一戶人家的屋頂,在前麵的丁字口中藏好。
耳聽得腳步越來越近,粗重的喘氣聲在巷子裏往來回**,梁叛突然伸出手去將剛剛出現在視線中的書生一把攥了過來,並用力捂住他的嘴巴,在他耳邊低聲道:“別出聲,不然沒命!”
那書生本能的掙紮了一下,聽到這聲音立刻消停下來,任由梁叛帶著他翻牆過院,消失在了巷子當中。
梁叛帶著書生極其熟稔地穿過幾道隱蔽的小巷,一轉眼居然便已進了人聲鼎沸的花市大街,再穿街而過,便到了江寧縣學後巷所在。
梁叛鬆手把江泉丟了下來,轉身便走,卻聽那江泉叫道:“且慢!”
梁叛轉回身,盯著對方,等他說話。
江泉被他眼神盯得渾身發毛,嘴唇顫動了兩下,才囁嚅著說:“多……多謝。”
梁叛忍不住笑了:“我殺了鄭俊彥,你還謝我?”
江泉也有些糾結的神色,片刻方道:“兩碼事……闞峰說,俊彥他已經瘋了,如果沒有死在你的手上,我們包括少君早晚也要被他害死……”
梁叛聽他提到闞峰,想到這個在小君子當中算是聰明人的家夥,昨天才死在舊料場門口,有些不是滋味,皺眉道:“你們跑去舊料場做甚麽?誰告訴你們那個地方的?”
告訴他們這個地點的人絕對沒安好心,讓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去殺人如麻的徐海,還有陰險狡詐的丁吉原,跟讓他們去送死沒有任何分別。
江泉一咬牙道:“是闞峰從俊彥的衣服裏發現的紙條……”
梁叛知道那幾個追趕他的人是甚麽來路了,不是徐海的人便是丁吉原的人。
不過現在徐海有大事要辦,應該不會節外生枝增加暴露的風險,所以大概率還是丁吉原的人。
他不由問道:“你幹甚麽不回家,也不去報官?”
江泉麵色淒苦:“不能回,現在白家河房外麵到處都是他們的人,回去就是害了少君。至於官府我也不敢去,我擔心……”
他沒有說擔心甚麽,梁叛卻是一下便猜著了,忍不住笑道:“你擔心官府裏麵有他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