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泉看著梁叛,沒有說話,但是他的眼神已經表露出這層意思。
他確實害怕。
從最初躊躇滿誌攜皇命而來,到如今六小君子相繼客死、李少君沉湎病榻,他自認為不論才學還是機智,在眾人當中都是末等,可偏偏此刻隻剩下自己一人,在這偌大的南京城裏惶惶不可終日,甚至無一容身之所。
他現在誰也不敢相信!
即便還有一二可信之人,他也不敢依托、不敢求助,江泉不知道殺死闞峰並追拿自己的到底是甚麽人,有多大的權勢,會做出甚麽事情來……
但是眼前這個人,雖然是殺死鄭俊彥的凶手,可不知怎麽的,江泉反倒覺得此人或許可信。
梁叛看他眼神,便知其心中所想,暗歎一聲,苦笑道:“你別看我,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們把我告到應天府,現在府衙要抓我歸案。說不定還要將武千總那個案子栽贓到我頭上。所以隻要被抓,我必死無疑!”
江泉一愣:“我們沒有去應天府舉告,闞峰說這事若宣之於眾,俊彥身後之名難保,所以想等少君康複以後再從長計議……”
他忽然眉頭一皺,驚覺道:“難道是舅媽?”
他說的是汪太太。
汪太太娘家姓鄭,是鄭俊彥的姑姑,同時也是李眉山的舅媽。
所以江泉他們都跟著李眉山叫一聲舅媽。
梁叛道:“不管是你們還是汪太太,事情本來沒甚麽,我殺了人,衙門該當抓我,我也不怕。
“隻是這節骨眼兒上不巧罷了,有人要推卸責任找人背鍋,有人要當救世主出來收拾殘局,有人要為你們這些欽差討公道獻媚皇上,或許武千總、常載灃、宋博濤和闞峰幾人的命都要算在我的頭上,所以我現在必須全力自救,沒有精力幫你,懂了嗎?”
江泉有些懵懵懂懂,但是其中利害之處已經全然體會了,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
梁叛看他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確實也無奈,他對這個小君子印象不壞,有心幫一把。
可眼下的確不好報官,現在南京城一府兩縣各個衙門都很複雜,也就江寧縣稍微安全一點,但也說不準。
江泉報官的話,衙門對他保護得當還好,一旦有消息從衙門泄露出去,徐海和丁吉原一定派人來滅口。
到時徐海一逃,便遊龍入海,哪裏再抓得到?
隻要徐海走脫,不但晁文龍危險,再想抓丁吉原的把柄便難了。
現在尤其需要解決的,還是那個銃手。
他看看一臉呆樣的江泉,真正是又可憐又可恨。
要不是他們,徐海此刻還在舊料場,隻要他通知陳碌帶人去抓了,這份功勞到手,別說殺個鄭俊彥,隻要不是殺官造反,多少也能功過相抵。
梁叛朝江泉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你敢不敢……玩兒點刺激的?”
江泉一愣,張了張嘴,不知該怎麽回答。
……
應天府早早散了衙,李梧因為倉促上任,沒能與前任通判汪啟德順利交接,所以手頭上的事務繁雜、瑣事極多。
他一如前幾日在下衙後仍留下來,獨自在公廨之中整理案牘。
原本這些都是經曆和書辦們幹的活兒,不過李梧一來需要盡快上手熟悉,而來也想親自重頭梳理一遍,看看前任的工作之中可有甚麽疏漏或者得以借鑒之處。
堂院之中靜悄悄的,李梧耳中除了自己翻動紙張的響動,並無多餘的聲音。
李梧正看得聚精會神,忽然從一份二十六年的采辦檔案當中,發現一列奇怪的數字。
雖然他沒有看過這份檔案,但是對檔案當中記載的事情還是有所了解的。
也就是六年前莊敬太子薨歿,皇帝悲痛之下不欲將太子遠送南京祖陵,原擬就近葬於西山,所以要求南京向京師進貢一塊陽山碑材。
於是應天府賬上便多了這一條采買碑材的賬,當然了,後來因為種種原因,莊敬太子仍舊被葬至南京祖陵,與崇佑皇帝的第一任太子哀衝太子合葬一墓,便是如今鍾山上的二太子墓。
這樣一來原本預算采辦碑材所用的庫銀一下省去一大筆,主要是由南至北的運輸成本,在這份檔案之中也有體現,實際並沒有甚麽問題。
但是李梧發現的這一列數字,在其中卻相當突兀,和前後記錄毫無關聯,如果不是仔細查閱,很可能便一翻而過。
畢竟整本檔案之中涉及到的數字極多,這一列數字實際很不起眼。
可李梧就是十分敏銳地發現了一絲問題。
到底是當時記錄時對這組數字相關的信息有所遺漏,還是錯記了別處的數字過來,甚至是有人故意做下的一筆怪賬?
李梧越看越覺蹊蹺,他便又犯了鑽牛角尖的老毛病,非得一探究竟不可。
正當他打算到照磨所去查閱崇佑二十六年所有相關的資料時,卻忽然聽見隔壁傳來“當啷”一聲脆響,好像是瓷器一類的東西砸在了地上。
李梧暗驚,連忙停下動作,心道:難道那位新上任的周大人還沒下衙?
他對這位接了自己舊位置的周推官並沒有甚麽好感,人看著倒挺正派,一副學究模樣,可一想到是那瞿治中為了對付梁叛專門安插進來的貨色,他心中便一陣厭惡。
所以李梧不願意自己起身時弄出甚麽動靜來,叫隔壁聽見,所以幹脆穩穩當當又坐了下來。
可就在他以為隔壁隻是周奮一個人的時候,卻忽然聽見一聲刻意壓低了的怒罵:“廢物!你光派人守著城門有甚麽用,本官讓你抓他,不是讓你把他攔在城外!”
李梧悚然一驚,說話的人並不是周奮,而是瞿治中……
隻聽那瞿治中不依不饒地道:“你會不會辦案,找不到人犯,便將他所有相關的人全都抓起來,一個個審問,問不出便用刑,知道有人說出他的下落為止,你做推官這點東西都不會,還要本官來教嗎?”
那周奮隻是不吭聲,任由瞿治中一個人在那裏咒罵。
李梧聽得疑惑不已,這周奮不是瞿治中塞進府衙來的嗎,聽說為了他還跟陶府尹鬧得很不愉快,他一直以為周奮是瞿治中的親信。
可現在聽起來不太像啊……
“怎麽,無話可說了,還是不願多說?”瞿治中冷笑道,“你們湖溪書院的人,成日隻知道假清高,辦起事來全是廢物!限你今晚之內,將那梁叛相關之人,全部捉拿到案,連夜審問。明天早上本官要知道梁叛的藏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