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街俞府中,劃給梁叛和冉清住的那處小院今個沒人。
阿珠偷偷溜進院中,沿著爬滿紫藤的長廊,走到那臨水的小亭子當中,坐到正當間兒的石凳上,在石桌上支著有些圓潤的香腮,怔怔地看向池水對岸的一棵柳樹棗子樹。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鬼使神差地闖到這院裏來了,可是一想到梁五哥和冉先生坐在這裏說話、談天,那種歲月靜好、互相知己的生活,她就著實地羨慕。
當然了,阿珠也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有幸像冉先生一樣,找一個能和自己聊那些聽不懂的話的人,因為她自己可不識得字,也談不出那些很有學問的大天來。
她羨慕五哥和冉先生,也不是羨慕他們談天兒談得旁人都聽不懂,而是羨慕他們互相能懂對方。
就像她娘說的:女人這輩子,不要求個戲本子上的男人,隻要求一個懂得自己心裏話兒的,就足夠了。
阿珠正想著自己的少女時期特有的心緒,正幽怨愁悶得緊,卻被池子對岸那棵棗樹上,一隻不知從哪飛來的鳥一陣叫嚷,吵擾得不行。
她鼓著腮幫子,瞪了那壞鳥一眼,站起來要回房去,卻見那鳥突然“嘎”的一聲驚叫,撲棱棱從枝頭上飛走了。
阿珠好奇地看向那邊,那棗子樹正靠著一道院牆,牆外便是和另外一戶人家相隔的一道窄巷。
就在她張望的時候,棗子樹後的院牆頭上,忽然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來!
阿珠嚇得捂住自己的嘴巴,慌忙便想逃走。
可那隻手在牆頭上一搭,跟著便有個渾身是血的人翻進牆來,“噗通”一聲栽在棗樹底下。
“呀!”
阿珠驚叫一聲,那身影,好像是雍八哥!
她急忙奔出小院去,從跨院裏繞了一大圈,這才趕到水池對岸。
奔到棗子樹下,隻見雍關匍匐在地,背後好幾處傷口,血跡已經漸漸凝結,隻是人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阿珠嚇得俏臉煞白,蹲下身想要推一推雍關,又不敢,隻用食指在他肩膀上按了一按。
好在雍關還存著一口氣在,悠悠轉醒了過來,低聲而急促地道:“先別管我,去……外麵,把血跡洗刷幹淨。”
阿珠本已是沒了主張,聽他的話,猛然警醒過來。
不錯,萬一歹人順著血跡找來,雍八哥定被捉了去!
她卻沒想到,自己家會不會因此而受到牽連。
可知道該做甚麽是一回事,怎麽做又是一回事。
此刻雍關又已昏死過去,阿珠心裏又急又亂,不知道是該找水桶、拖布到院外去刷洗血跡呢,還是該先找大夫救一救雍八哥?
不對!
她忽然想到,不能找大夫,一找大夫來,難免要泄露雍八哥的行蹤。
阿珠又不敢叫自己老娘曉得這樁子事,她娘是沒見過世麵的,她認為她娘一定會大呼小叫起來,到時又要壞事!
她看了一眼伏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雍關,狠狠一咬牙,決定自己一個人辦了!
不,這事她一個人可辦不來,還得拉上她貼身的兩個小丫鬟。
她想想自己的兩個丫鬟,年紀小的卉姑可不行,那丫頭膽子太小,小春倒是可以,人又機靈又爽利。
阿珠主意停當,心裏也有了幾分底氣,對雍關道:“雍八哥,你等一等,我找人來。”
說完站起來便去找小春,誰知一站起身,就瞧見不遠處通往跨院的月拱門裏,兩個小腦袋伸出來,兩雙眼睛眨呀眨地看著這邊。
原來是阿虎和阿慶這兩個小東西。
阿珠擔心兩個小鬼見了血害怕,急忙橫身擋住,伸手作驅趕狀:“不要在這裏瞧,快念書去!”
阿虎盯著雍關沒動彈,阿慶道:“阿珠,外麵肯定有血跡,得把血洗掉的!”
阿珠沒想到他一個小小孩子居然懂得這個,和雍關說得一樣,頓時有些刮目相看,覺得冉先生教出來的娃娃確實不同。
但她也沒把這兩個小玩意兒放在眼裏,仍舊催趕道:“這是大人的事,你們不管,快走快走。”
阿慶卻不肯走,道:“你現在要去找人來抬他是不是?”
阿珠道:“是啊。”
阿慶道:“你去找小春是不是?”
阿珠沒想到又給這小娃娃猜著了,隻好點點頭。
誰知阿慶卻把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成的,你們抬不遠的,而且他傷得太重了,被你們折騰回房間不死也死了。”
阿珠一想是這個道理,急道:“那怎麽辦?”
“我教你,你和小春抱一床棉被來,把他抬到棉被上,拖著棉被走。”
阿珠覺得這是個辦法,大不了磨壞一床棉被罷了。
阿慶此時已經擼起袖子,開始指派起來:“阿珠,你照計去辦,我和阿虎到書房找點朱砂去。”
阿珠不明所以,問道:“你找朱砂做甚麽?”
阿慶有些鄙夷地看了這個笨女人一眼,說道:“現在去衝洗血跡一定來不及了,我用朱砂調點兒水,把血跡引到別處去!”
說完不再管阿珠,拉著阿虎,兩個娃娃邁著四條小短腿,便朝書房奔去。
……
梁叛躲避著應天府的眼線,來到戶部街的時候,恰好看見兩個小屁孩,正鬼鬼祟祟地抱著個陶罐,一人手裏攥著一杆筆,一時將筆在陶罐裏蘸一下,然後就看見他們舉著蘸飽了朱砂的筆,讓那一滴一滴的紅色汁液滴在地麵上,好像是甚麽人受了傷後留下的血跡……
躲在牆角處看了兩眼,撓撓頭,饒是他自以為機智,此刻也猜不透這倆小子在玩兒甚麽把戲。
這年頭,小孩玩的東西越來越高端了,二十幾歲的老年人直呼看不懂……
梁叛搖了搖頭,直接找了個背人之處,翻牆進了俞府,悄然潛入自己住的那個小院。
他從床下翻出一支試射過的鳥銃來,重新用氈布包了,挎在肩上,帶了十餘份火藥、鉛彈和引線,都用油紙包了藏在懷裏,又悄然離開。
若是他有空閑穿過長廊,朝池水對岸望一眼,就能瞧見阿珠和小春兩個,正吃勁費力地將雍關朝鋪在地上的棉被上抬……
梁叛離開俞府,帶著鳥銃繞過兩條街,趕到鄧府巷老寧河王府對街,隱入一片古樸森嚴的建築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