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這屋子的陳設格局都似曾相識。
梁叛看了兩眼,腦袋仍舊不大清醒,記不起在何時來過這樣的屋子。
他看向床邊的三個女人,郡主就坐在床頭,雙腳蹺在床前的凳子上,後背靠著床柱,歪著腦袋呼呼大睡。
紗裙包裹著絕對夠生兒子的香臀,就在距離自己腦袋不到一尺的位置。
冉清和丫頭都趴在床沿上,冉清在中間,丫頭則伏在自己腳邊。
梁叛瞧見冉清白皙的臉頰上散落著一捋烏黑的發絲,輕輕抬手替她拂去,冷不防牽動了傷口,頓時疼得吸了一口涼氣。
本就隻是淺睡的冉清睫毛微顫,立時睜開雙眼,與梁叛對視片刻,長長鬆了口氣,眼淚卻止不住地流淌下來。
梁叛有些著慌了,連忙去揩她的淚水,冉清卻緊緊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隻是深深地望著他,淚眼之中滿是情意與疼惜。
二人便這麽無言地傾訴著自己的心意,完全將另外兩個家夥拋諸腦後。
梁叛忽然臉色一變,想要低頭查看自己的右腿,可胸口兩道傷口傳來的劇痛讓他根本無法動彈。
梁叛心中驚慌,顫聲叫道:“我的腿呢!我怎麽感覺不到我的腿……”
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個因為傷重而截肢的畫麵,可他明明記得,自己的雙腿並沒有受到甚麽嚴重的傷勢啊!
難道是受了創傷,但自己精神太過緊繃,所以竟不曾察覺?
是傷口感染了?
梁叛甚至已經想到,自己的下半生可能要在輪椅上渡過……
不,這世上還沒有輪椅……
他這一聲叫喊將鬧鬧和丫頭都給驚醒了,兩人都揉著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看著梁叛。
就連冉琴也有些不明所以,她看向梁叛的右腿,好好的在那裏長著,隻是褲子上濕了一塊,可能是丫頭的口水……
三個女人可是忙活了半夜,到日出時分才收拾停當,在床邊小眯了一會兒。
丫頭剛剛夢到自己趴在一條巨大的蒜蒸宣威火腿上,正美滋滋地舔著火腿表麵蒸出來的香油,還沒盡興就被吵醒了。
她氣鼓鼓地抗議起來:“還我火腿!還我火腿!我要香香的火腿!”
說著還在梁叛的右腿上重重地捶了一下——反正這條腿也沒受傷。
梁叛被她捶得痛了,隨即便感到一陣酸麻。
他登時醒悟過來:“你特麽把老子的腿壓麻了!”
冉清這才明白怎麽回事,不禁“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連忙給梁叛按摩大腿。
丫頭也隻好噘著嘴在他小腿上揉捏,摸到梁叛褲子上那攤水漬,臉一紅,又想起夢裏的火腿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郡主在一旁捂著嘴吃吃偷笑,末了說道:“姓梁的,你既然保住小命了,我們姐妹也算沒白忙,不過你可欠我們一條命,趁著不能動彈,不如好好想想怎樣報答我們。”
梁叛也是拿她沒有辦法,隻好道:“郡主大恩大德,梁叛沒齒難忘。”
鬧鬧原也不指望他甚麽報答,再說她是代王最寵愛的千金,堂堂邯鄲郡主,這世上除了少數一些東西之外,沒有甚麽是她想要而得不到的。
冉清見梁叛又疼得齜牙咧嘴,便將鬧鬧和丫頭朝門外推,一邊道:“你們快去歇息罷,有事我再叫大夫過來。”
鬧鬧一臉“明白”的表情,拉著丫頭道:“我們走,我們走,不要耽誤他們的好事,嘿嘿……”
丫頭打著哈欠道:“他現在這個樣子,除了一張嘴能用,別的地方也用不起來了,還能幹啥好事。”
梁叛無語地閉上眼睛,自己常常因為太過純潔,而和這些女人們格格不入……
……
應天府通判公廨,李梧手裏拿著一份紅紙帖子。
帖子上的內容已經看過不下十遍了:今有家門公務二三事,請移尊就駕,敬候奉教,弟伯錫謹訂。
一句話,趙伯錫請自己上門談事兒。
至於到底談甚麽事,帖子上寫得有點矛盾,說是“家門公務”。
到底是家務事還是公家事,從這帖子上絕推不出來。
這四個字看上去像是寫錯了的,李梧卻明白其中的妙處。
趙伯錫要談的,是兩家小孩子昨晚一起合作的事,自然就是“家門事”。
可這件事又牽扯到一條倭國新式鳥銃,據說頗比大明的鳥銃精亮。
正值朝廷布防台州、抗擊倭寇之際,這一件東西交上去,必是一場大功。
所以又稱得上是“公務”了。
李梧之所以猶豫,就是這“家門公務”攪在了一塊兒,趙伯錫像是有與自己正式結交締盟的意思,所以不能不慎重。
要說之前兩家小孩玩兒到一塊兒,李梧是喜聞樂見的,有兩個小的做紐帶,有事往來傳傳消息,自己不用與郃陽侯府直接扯上太多關聯。
是進是退總有個緩和的餘地。
其實老趙家的事還不是最令李梧煩惱的,就算趙小侯馬上要娶韓國舅的小女兒、景王的小姨子,他也不至於去一趟郃陽侯府就被貼上“景王派”的標簽。
反倒是那條鳥銃,著實讓他頭疼——那是梁叛給的。
昨晚李梧讓自己的兒子跟著趙小侯去,如果幫得上忙,那自己和梁叛就算兩清了;如果幫不上忙,梁叛大概也活不成,之前幫自己的那筆人情,自然也就無從談起了。
可現在李伉倒是幫到了梁叛,本來可以兩清的,可梁叛偏偏又送了一條鳥銃!
人與人之間,一來一回,可以兩不相欠,可是一來二去,這一筆人情賬就漸漸算不清了。
算不清怎麽辦?
那關係隻會越來越緊密,越來越扯不開,人情會變成感情。
朋友就是這麽來的。
所以李梧這一去,不但很可能與趙家牽連起來,而且搞不好從此就和梁叛再也扯不清了。
不過李梧忽然自嘲一笑:“該來的總是會來,事事算得清楚,最後總是糊塗,一切順其自然罷了。”
他便叫了手下書吏進來,要了一張帖紙來,寫了一張拜帖,吹幹了墨跡,收在袖中,起身便離了應天府衙,往郃陽侯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