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的河水潺潺流淌,烏篷船繞過了一道彎,又從水次倉的正麵轉到了背麵。

那些化成灰燼的、變成廢墟的、燒焦的倉庫被幾座完好無損的庫房擋著,瞧不出甚麽了。

不過在經過那道彎的時候,梁叛還是看到那幾位常服迫不及待地圍到了冉天罡的身邊,一個個口沫橫飛地質問著甚麽。

冉天罡隻是皺著眉搖頭,但忽然間鬼使神差地抬眼朝烏篷船這邊看了一下,又很快低下頭去。

有人敏銳地察覺到了冉天罡的目光,立刻轉頭望去,但梁叛的船恰好繞過了這道彎,消失在了庫房後麵。

那裏隻剩下悠悠****的河水,以及河麵上的點點鱗光。

梁叛掏出炭筆和小本子,開始低著頭速寫人像。

偷一個所畫的,是那個將冉天罡推出人群的常服男子。

第二個是那釣魚人——因為蒲草帽的關係,臉隻畫出了半張,但因為梁叛的筆法十分寫實,如果是相熟的人,即便隻有半張臉,多半也能認得出來。

再往後是那兩名皂隸。

最後才是其他幾位常服男子。

一共九人,九張圖。

船行到穀陽門外,梁叛才剛剛畫完,一抬頭,卻見冉清坐在一旁,目光發怔地盯著水麵,在想著心事。

梁叛多少能猜出一些,大概還是在替她爹擔憂。

畢竟是血濃於水,即便父女之間有過甚麽隔閡,一到了生死關頭,依舊記掛擔憂。

梁叛拍拍她的手背,有些冰涼,皮膚也緊繃著。

他握住冉清的手,說道:“別害怕,我有安排。”

冉清轉過臉來看著他,梁叛朝她點點頭。

冉清忽然便覺得心中生出了一股信心來,將心中蒙上的那層陰影驅散了大半。

她也點點頭,勉強笑了笑。

梁叛道:“你教船家往城北通津橋去,中午陪我赴個宴。”

冉清立刻朝船家說了,同時心裏有些納悶,梁叛啥時候跟人約的飯局。

不過她很快便想到她五哥昨晚去見了鬆江的漕幫,便問:“是大幫裏的朋友嗎?”

“嗯。”梁叛點點頭,“昨晚見了他們嶽老大,說好讓嶽老大做個東道。眼下去赴約,正好還有事仰仗他們……”

說話間船行到通津橋,冉清會了鈔,與梁叛二人並肩上岸,正望見不遠處一座臨河而建的酒樓,三層高,開間極大,顯得十分寬敞堂皇。

正是鬆江城內最大的酒樓,海通樓。

海通樓的大門在臨街朝南,北向河水,不過風水上講背水便是背財,所謂“蓋房莫蓋背水路,千金難買向南樓”,所以這海通樓花重金在河道上挖開一道缺口,引了一道一尺寬的河水繞樓一周,既可以破了“背財勢”,又可以拴馬飲水。

因為這一道水從酒樓門前流過,所以海通樓還特為在門前鋪了一座小橋。

梁叛帶著冉清繞到南麵正門,就瞧見嶽難敵親自站在橋上,有客人要進酒樓,他便攔住,口中說漕幫今日辦事,包了海通樓,然後客客氣氣地將人請回去。

漕幫的麵子不小,況且又是嶽三跳的長子,以後要接班子的大少爺,鬆江地麵上但凡混世麵的人,無不額外賣他幾分麵子。

梁叛到跟前的時候,嶽難敵早早瞧見了他,大跨幾步迎了上來,朝他身上的衛軍常服看了一眼,拱手便道:“梁五叔,你老人家到了!”

這突如其來的稱呼教梁叛吃了一驚,他連忙退開兩步,按住嶽難敵的手腕笑道:“大爺,你嚇我怎的!”

誰知嶽難敵一臉認真地道:“不敢,家嚴說了,今後與梁五叔兄弟相稱,我們小輩當然要叫一聲五叔!”

“嶽老大胡鬧!”梁叛又好氣又好笑,還是攔住嶽難敵道:“江湖上資格輩分理也理不清,大家各論各的,你爹亂來,你不要管他,回頭我同他說去。你的年紀比我大,叫得我老了!”

嶽難敵這才笑笑,說道:“那就依梁五哥的話,快請,家嚴正在樓上恭候。”

說著也朝冉清行了禮。

梁叛和冉清朝他拱拱手,過了橋快步走進海通樓中。

嶽三跳在三樓。

三樓隻有兩張桌子,樓梯口在當中,兩張桌子各占半邊江山,都可穿過窗口,眺望鬆江城。

梁叛一上樓,原本還有些說話聲音的三樓便立刻安靜下來,嶽三跳從東麵那張桌子邊站了起來,快步走上前來迎接。

但看到冉清上來以後,腳步一頓,但很快又走上前,抓住梁叛的手臂,低聲道:“老弟,你來了!”

他一開口,果然比昨晚親近得多,而且說話間又看了冉清一眼,雖然知道是個女扮男裝的,但不知是甚麽身份,所以沒敢多問。

他心裏猜的是梁叛昨晚在哪個勾欄裏搭上的小娘,但不管是模樣還是氣質都很不像。

可要是女眷的話,似乎也不太可能帶到這種場合來。

“嶽三哥。”

梁叛打了招呼,也不介紹冉清,上樓掃了一眼,樓上坐著六個人,有四個都是頭發花白的老頭。

昨晚見過的裔老大,也在其中,隻是不見了烏老大。

梁叛心中有數,那烏老大今天是不會出現了。

不過看這高層人員的構成,鬆江漕幫與南京漕幫相比,便有些欠缺了,管事的都是上了年紀的,顯得斷代有些嚴重。

而南京漕幫則早早完成了權力的交接換代,這一代中掌權的有齊四和馮二這種壯年的中堅力量,也有譚三郎這樣的後起之秀。

不出意外的話,這班人馬至少能將南京漕幫穩住二十年不動。

但鬆江漕幫就目前看來,除了嶽難敵可堪接班以外,便沒瞧見有甚麽年輕人能說話的地方。

所以梁叛站在這幫老頭大叔中間,不得不讓人生出一種明顯有代溝的感覺。

小年輕啊!

四個老頭幹脆有三位都閉上了眼睛,開始老僧入定。

梁叛也不跟這幫自矜自傲的老前輩們計較,隻將嶽三跳拉到一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聲音沒有刻意壓得很低,冉清在旁便能聽清,等梁叛話說完,嶽三跳爽快地答應以後,冉清擔憂的神色明顯便減輕了不少。

嶽三跳道:“水次倉是罷,好說,那裏有我兩船貨,我叫人到縣衙去領張開倉取貨的票子,另外派兩艘船去正麵河邊停著等,就照你老弟的吩咐,讓弟兄們就站在船頭上,盯著他們那邊看。”

讓漕幫的人一邊等票子一邊啥也不幹,就盯著水次倉看。

梁叛就不信了,眾目睽睽之下,冉天罡還能有甚麽危險。

不過為了防止回來的路上再出意外,梁叛道:“拿到票子先裝一船,裝好以後冉主簿如果沒走,就等第二船;如果冉主簿要走,那就先把裝好的一船跟著冉主簿一道兒開回來。”

話說到這份上,嶽三跳也猜到了,這位梁老弟要保冉天罡。

他倒是沒有多想梁叛和冉天罡的關係,隻道是冉天罡手上拿捏著一些梁叛需要的線索或證據。

不談私人交情和大幫義氣,現在他鬆江漕幫要倚仗梁叛的地方很多,如果保住冉天罡能幫到梁叛,也就能幫到鬆江漕幫,嶽三跳這點賬還是能算得過來的。

所以他直接派人叫了大兒子嶽難敵上來,細細叮囑吩咐了這件事,衙門的人大多認得嶽難敵,隻要嶽難敵在船頭上露個麵,相信那幫人便不可能再輕舉妄動。

——漕幫這個目擊者他們動不了,也收買不起。

嶽難敵聽了吩咐,二話不說便帶人去了,梁叛給了冉琴一個“放心”的眼神,便跟著嶽三跳入席而坐。

見梁叛過來,早已等著的裔老大第一個站起來,同他拱手見麵。

兩人昨晚便打過交道,所以這一次顯得比較輕鬆熟絡,也沒過多的客套。

梁叛對此人的秉性作為並不了解,但第一麵的印象不壞。

當然了,也不排除是個笑麵虎,這種事路遙知馬力,一時半刻不必深究。

剩下那四位老頭,有三個還閉著眼睛裝高人,隻有一位身材矮小的老漢,麵容和藹慈善,與梁叛拱拱手道:“梁老哥,幸會。我這老朽腿腳不成了,請恕不能起身見禮之罪。”